第九编:屈椎璃
这是来到雪国后,难得的家庭聚餐。红山宫内,雅日瑛佑可敦坐在长桌中间,巴思阿兰可汗坐在她的右侧,屈椎璃紧挨着他,对面则是琪琪格尔与她的儿子。桌上那盘煮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还摆放着风干牛肉、血肠、奶渣糕、奶豆腐、鸡蛋和马奶酒。除了屈椎璃,没有人觉得不适。从民族来看,屈椎璃显然是唯一的外人。
屈椎璃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琪琪格尔身上。她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显然是又怀孕了。这让屈椎璃心中百感交集。巴思阿兰在镇压动乱期间,琪琪格尔始终陪伴在他的左右。屈椎璃看了一眼丈夫,只见他双眼无神地盯着桌上的食物,脸上毫无生气,显得疲惫不堪。
琪琪格尔的儿子在餐桌前玩耍。突然,他的小手猛地一拍,打掉了巴思阿兰手中的肉。他反应过来,抓住儿子正在胡乱挥舞的手,声音低沉严肃:“不可以这样。”在座的几人都不由得看向了这对父子。小男孩似乎也被父亲的严肃吓到了,愣在那里,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巴思阿兰随即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伸手将儿子挽到身边,用匕首重新切了一块肉,耐心地喂给他。
屈椎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子,嘴里慢慢咀嚼着带筋的羊肉。注意到了屈椎璃的目光,巴思阿兰便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来,额日赫木,这是椎璃可敦,也是你的母亲。你以前见过她的,快向她行礼。”
这是屈椎璃第一次得知这个孩子的名字。在此之前,她对这个孩子的关注就很少,即使他出现在面前,她也往往选择视而不见的姿态。倒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有什么过错,何况他那严重的兔唇影响了他的相貌,反倒让她心生一丝怜悯。只是她并不喜欢这孩子的母亲琪琪格尔,自然就对这孩子没什么好感。
额日赫木相当腼腆,一番扭捏之后,笨拙地弯了一下腰身,勉强向屈椎璃行了个不算优雅的礼,然后又立刻扑回琪琪格尔的怀里。他侧眼看着屈椎璃,小声问琪琪格尔:“母亲,她也是我的母亲吗?她好像跟我们都不一样。”
这个问题似乎令琪琪格尔有些手足无措,她环视了一圈,沉默了半晌,说:“你也要称呼椎璃可敦为母亲,而且要像尊重你父亲一样尊重她。”
屈椎璃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浅浅的微笑,以此回应这缺乏诚意的行礼和回答。其实,她并不想对此有任何表示,也不打算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情绪。但是,她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汗国可敦和巴思阿兰正妻的身份。在这样的家庭中,表面的和谐共处比内心的真情实感更为重要。
屈椎璃看着阿斯巴兰,说:“可汗,战事好像弄得你很疲惫。”
阿斯巴兰闻言,手中的匕首微微一顿。他似乎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目光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屈椎璃的直视,只是盯着眼前的食物。良久,他沉声说道:“是的,叛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现在,我不得不让各地的部君和臣服的土豪平靖叛乱。”
“我想,如果法王的转世问题得不到解决,恐怕雪国不会有一刻安宁。对雪国僧俗来说,法王就是他们的神,你不能仅凭一己意志,就将他们的神从信仰中抹去。何况,你还是个凭借武力统治雪国的外人。”说着,屈椎璃想起了之前在红山宫遭遇的刺杀事件。
“听说,法王能够召唤和操控传说中的雪人。”琪琪格尔突然饶有兴致地插了一句,这让在场的其他人都投来了严肃的目光。她似乎意识到了气氛的紧张,便假装问额日赫木要不要出去撒尿,但还没等到回答,就抱着他走出了厅堂。
屈椎璃继续说道:“法王死得不明不白,你又禁止法王转世,平添了世人对你的猜忌。许多……一些人认为,法王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现在不但雪国的僧俗不满,你叔叔托欢布哈也借口要为法王报仇和恢复转世,在北面挑衅,蠢蠢欲动。”
“椎璃说得有道理。如果我们想要在这里长久立足,就必须尊重雪国的信仰和习俗。我们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也杀了很多人,夷平了不少村闾、庄园和寺院。长此以往,我们终将被孤立,无法在此立足,不得不再次颠沛流离。你不为汗国的民众着想,也要为我们这个家着想。”雅日瑛佑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这些话,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
虽然屈椎璃和雅日瑛佑事先并没有商量过此事,但她们的意见竟出奇地一致。屈椎璃马上向雅日瑛佑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屈椎璃觉得,有母亲和妻子这两个最重要的女人的劝说,阿斯巴兰应该会选择听从。
阿斯巴兰缓缓喷出一阵长长的鼻息,仿佛要把心中的重负一同排出体外。“我只是不希望在我统治的国度里,还有一个能够与我并肩,甚至凌驾于我之上的精神统治者。纵观雪国的历史,在伟大国王的统治下,它曾经辉煌过,鼎盛时期更是与帝国平分秋色。但因为政教斗争,法王率领的僧团夺取了全部的统治权,雪国从此逐渐陷入了衰弱。”
“你要有信心,无论有没有法王的存在,你都能统治好雪国。但现在,没有法王,就是不行。”屈椎璃劝慰道。
“明王也维系着雪国的信仰,如果你提升明王的地位,让明王和法王两个人分庭抗礼,你就可以国王的身份从中平衡和调停。”雅日瑛佑建议。
阿斯巴兰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可见他内心的挣扎。“嗯……只是,我有些不甘心。现在的局面得之不易。”
“现在这种艰难的局面很难维持下去,要想办法主动改变,否则将失去现有的一切。”屈椎璃指出了现实的困境。
“法王的转世需要时间,我们也还有时间和机会。你不是担心法王与你对抗吗?我看琪琪格尔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个男孩,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宣布他是法王的转世,直接继承法王的权位。这样,我们家就是雪国的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绝对统治者。”雅日瑛佑说。
听到这番话,阿斯巴兰顿时喜笑颜开,眼眸也明亮了起来。屈椎璃也暗暗佩服雅日瑛佑的聪明睿智,焦虑的内心也因此舒缓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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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椎璃将信紧紧攥在手里。信纸的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丝湿气。她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充满胸膛,试图平复内心的激动。信中说,屈惇敏要求阿斯巴兰和她前往帝国朝觐。
这封信竟然能穿越千山万水,得以送到日光城,令她既惊喜又感慨。毕竟,自从来到了雪国,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直接来自帝国的消息了,更遑论是信件。她思绪万千,想到自己离开帝国已经几年了,除了身边的宋氏两姐妹和江元胜三人之外,很少有机会见到其他的帝国人。偶尔见到一些来自帝国的商人或是俘虏时,她总是忍不住上前询问帝国的情况。她时常直接下令释放俘虏,此举引起了一些俘虏主人的不满,以至于后来她很难再见到帝国的俘虏。
她回想起之前在帝国的生活,想起了皇宫内外对她好的那些人。心中充满了期待,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跟他们重逢,分享这些年在雪国的经历。当然,她也想到了去世的父皇,想到要去他的陵墓前祭拜。一想到这,屈椎璃便两眼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是多么希望能再听到父皇的话语,感受到那份温情的关怀。
很快,她又感到几分担忧,只怕原本熟悉的布置和摆设,都已经按照屈惇敏和杨太后的喜好换了个遍。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也早已不在,或者已经忘记了她。但即便如此,她现在毕竟有机会,能够再次踏足于那片她长大的土地。
她意识到,帝国要求各藩属国每年都要轮流前往昆吾城朝觐帝国的皇帝,以表臣服。如果轮到哪个国家却没有前来,很容易引来帝国或帝国指使的邻国的攻伐。她明白,现在,轮到汗国前往帝国朝觐了。
她看向窗外,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天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似乎是要下雨。而远方的雪山却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银色的光芒。她心中暗自盘算着说辞,打算说服巴思阿兰一同前往帝国。
屈椎璃不时拿起那封来自帝国的信件,心中交织着期待和不安。她的目光频频投向那扇敞开的木门,等待着阿斯巴兰的归来。深夜,一阵熟悉的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阿斯巴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起身迎上前去,欣喜地将信件递给他看。她的目光紧锁在他脸上,试图从每个细微的表情中捕捉他的情绪。
随着阅读的深入,阿斯巴兰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最后变成了满脸怫然不悦。“我不想去,也不会去。”阿斯巴兰有些生气,仿佛骄傲与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你不是接受了帝国的保护,并愿意成为屈惇敏的藩臣吗?”
阿斯巴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是过去。那时汗国分裂,我的汗权岌岌可危,唯有获得帝国的支持,我才能勉强得以自保和喘息。称臣只是权宜之策,并不代表我真的愿意成为他的恭顺藩臣。现在,我的实力已经增强,还占有了雪国,足以令我重返汗国草原,击败托欢布哈和他的走卒,夺回我对汗国大草原的统治权。”
“帝国划给我们水草丰美的土地,让我们休养生息。没过多久,牧民就争相附庸,牛马遍布草原。遇到病疫或天灾时,帝国也给予了赈济和抚恤。何况皇帝每年都还赐予了我们大量黄金、布匹和粮食,你却对此毫无感恩之意。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当我弱势的时候,我愿意通过称臣换取帝国的赏赐和物资。当我强势的时候,我就不再是帝国的藩臣。我可以凭借武力要挟帝国向汗国纳贡,获得我们想要的一切……包括你在内!”阿斯巴兰的语气中透出冷酷和决绝。
屈椎璃猛然愣住了,心中回味着阿斯巴兰的话,一股难以置信的失望顿时涌上心头。她感到了深深的侮辱和伤害,感到了狠狠的背叛。她紧咬下唇,竭力遏制身体的颤抖,但终究还是带着哭腔,愤然大喊:“好吧。去向帝国开战吧!”充盈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她的眼角滑落,湿润了脸颊。“你那在皇宫里当人质的堂弟斯钦都勒马上就会被五马分尸,他们家很快就会愤然纠合一大群心怀不满的人叛变和找你复仇。而帝国转身就会支持托欢布哈,然后把你和我一起从肉体上消灭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将会立刻土崩瓦解。到时候,不要指望我会跪在屈惇敏面前,求他饶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