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却在琢磨黑衣人对他讲的话,姐姐如今,已不是从前面目了,如何再能证明?
他明白自己已进入了一个迷局,他不知道这个迷局的设置者是谁。
但总而言之,延龄一番话,总算是让他从此,可以完全抛却顾虑,安全了。
延龄见他低头不语,意味深长地说:“这世间,有些套子,你能不去钻,能绕开就尽量绕开,别把自己套进了一个死结中去。说来,也是你历练不多,朕也不怪你。”
连云突然回想起,方才喝的毒酒,怎么这么久了,仍然没有任何中毒的征兆?
延龄嘴角微微勾起,一笑:“连卿方才所喝的酒,不过是白开水而已,不是什么毒酒。朕也就是试探一下你,没想到,你呀,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一吓唬,就胡说八道,自乱阵脚!你倒是,胆大包天,什么罪责,都敢往自己身上揽。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往后,可不要不知轻重!”
连云低下头了,面前这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见识,察力,城府,可真不是自己一个层级的。
延龄的话似乎柔和了许多:“此去固兰山,路途遥远且凶险,不过,你也无需害怕,朕自有安排,会让你安然无恙地达到固兰山的。”
连云缓缓地放下剑,心里也慢慢地踏实起来。
延龄背着手幽幽地说:“忠王爷,还是一个赤胆忠心之人,这一点,朕确信无疑。只是江山稳固之日,他能守住一颗赤胆忠心倘若山河崩塌,加之有人愿意同他做一趟生意,你说,他是做呢?还是不做?”
连云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延龄:“什么生意?”
延龄咬了要嘴唇,像是十分艰难,然而,又下定决定,勇敢地开口了:“自然是家国生意。若有人许诺,割半壁江山给他,让他倒戈,你说,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连云听得此话,大惊失色,果然是,帝王心,海底针。
可是,这等私密之话,他又怎能对自己说?又怎敢对自己说?
他是绝对相信自己,不想对自己有所隐瞒?还是压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认为不必对自己避嫌?
延龄在大殿内踱着方步,背着手走来走去,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充满了焦灼。
空荡荡的大殿,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孤独的身影,在大殿中飘荡。
延龄暗叹着:“这世间呐,最难赢得的,是一颗完全臣服之心,一颗绝对忠诚之心。朕遍览历史,发觉这人心呐,没什么一成不变的,无非是,他人的筹码下得大不大。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唉,何来江山永固?朕日日枕戈待旦,恐人心涣散,恐将相不和,恐同室操戈,恐兄弟阋墙,恐背信弃义,恐朝秦暮楚”
连云看着延龄愁云密布的脸,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这种忐忑之心,他虽没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但他也能够想象与体味。
连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宋爷爷的书房里,翻过几分卷皱的史书。
他虽不喜欢“子云”、“诗曰”,却对这些史书着了迷。
有一天,宋爷爷摸着他的脑袋,若有所思地对他和连玉说:“云儿,玉儿,你说,这世界,最难熬的人是谁?”
连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当然是卖烧饼的李大叔,甭管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他都得出去卖烧饼。”
宋爷爷摇摇头:“不对,再猜!”
连云想了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于是说:“是许叔叔和爹爹吧?他们日日读书到深夜,可是,一再落榜,苦闷无比!”
宋爷爷仍旧摇头,末了,摸着连云的头,道:“你以为,最难熬的人,果真是地头风吹日晒的农夫?果真是日日挑担叫卖养家的小手艺人?不!世界上最难熬的,莫过于皇帝!”
“皇帝?”连云和连玉一齐惊叫起来:“皇帝?秋奶奶说,皇帝乃九五之尊。住的是金碧辉煌的銮殿,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着,一辈子,穿金戴银,不愁吃穿,永远没有烦心事”
宋爷爷笑了:“哈哈,你们秋奶奶果真是见多识广。不过,是个人,怎么会没有烦心事呢?也只有你秋奶奶,她老人家才一天乐呵呵的,没有烦心事!”
宋爷爷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这世间呐,最难熬的,正是这天下人之主皇上。宰执天下,驾驭人心,最是不易。”
连云皱着眉头道:“那要是一点儿乐趣都没有,岂不是,没人愿意当皇帝了吗?我虽然每天要被爹爹逼着背书,背不来还得挨爹爹的戒尺,日子也过得无趣,可还有宋爷爷陪我一起翻蚯蚓,捉蛐蛐,钓鱼,钓虾,好歹,还有些快乐的念想。你说这皇帝,这般无趣,还有人当吗?”
宋爷爷捋捋胡子道:“不,恰恰相反,很多人,都喜欢当皇帝。”
连玉抬头问:“那是不是因为,当皇帝很威风?往龙座一座,谁都不敢说话?”
宋爷爷摇摇头:“也不是。你说,要是人人都不敢说话,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愿意每天闷坐在房里吗?”
连玉摇摇头:“不,那样我会被憋死的。翻墙,钻窗户,我也得爬出来,撒撒欢儿!”
连云和连玉都纳闷了,他们扯着宋爷爷的胡子道:“爷爷快说嘛,为什么?”
宋爷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要是,你想做很多大事,可是,你一个人,又做不成,突然,有一天,有很多很多人,愿意跟着你,把这些事,一件一件地做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连云抢着答道:“那当然,比如,咱们的巷子,太破了,坑坑洼洼的,一到雨天,鞋子都打湿了,要是有人帮我,我也想把它修成一条平整宽阔的青石板大道,可是没人帮我一起去采青石,我也搬不动”
宋爷爷笑着说:“要是你带领一群人,采石的采石,拉车的拉车,铺路的铺路,几天功夫把这路就铺好了,往后不管多大的雨,你李大叔都不怕这雨水倒灌进他家,把他家房子弄得满是泥浆,你说你开不开心?”
连云笑了:“当然开心。李大叔一见下雨就唉声叹气的”
宋爷爷也笑了:“就是这个理嘛。能带领天下人做一些有益的事,大家开心了,你说,这皇帝开不开心?他也跟你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连玉歪着脑袋问:“那宋爷爷为什么说,当皇帝难熬呢?”
宋爷爷叹了一口气,道:“难熬是因为,事情太多了嘛,按下葫芦浮起瓢,驾驭天下,说白了,不过是驾驭人心。说难,也实难,人心难测,一人一颗,各各不同,翻云覆雨说易呢,也实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将心比心,以心易心。人心得到了,何止撒豆成兵?世间万物皆可成兵:宇宙星辰,江河湖海,山川草木,鸟兽虫鱼,花石草树,云霭烟霞何物不是兵?而且,这些兵,不是征服肉身之兵,而是:专攻人心,直取性灵。若世间万物皆成手中之兵,何愁江山不万年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