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是那辆承载过凌御风几多岁月的马车。但此时的马车中,已没有了狐皮毯子的奢华。只剩一张色泽暗沉的矮几,且那矮几上还放着许多归整好的卷宗。
此时留在马车中的也不再是一个人,它好像失去了自己承载的意义,因一直以来,能坐或躺车中的,都是只有一个人。但它好像又有了一些新的东西,因只现在一起的两人,便能让那忽变冰冷的马车重焕生机,甚还要比装饰繁华时要更加温暖。
苏道朝和苏锦程相对而坐,这是苏道朝离开凌御风后第一次坐在车中而不翻看桌上的卷宗,哪怕那些卷宗能让他更好的了解当世之事,可在苏锦程面前,又有什么是非了解不可的呢
十年未曾真正面对面地交流过,甚或者说,他已是有十年时间未曾真正看到苏锦程的这张脸了。若非时时联系着,他甚都会怀疑说自己是否真有这么个儿子。可当从他口中唤出的“老头”二字重新在耳边响起,他又觉得好像自己从未和他分开过。
当然,当得苏锦程叫老头时,他也难免会心生腹诽,然后就又情不自禁伸手去摸自己那张已经有些干皱的脸,心想“我是真的老了吗,不然他们怎都叫我老头呢”
他好像是忘了,对,应从苏锦程离开后的那天起,他就再没听到叫过自己的父亲,甚在相互来往的信上,他也没大没小的只已老头相称。
初时,苏道朝还会生起问上一问的念头,无论怎么说,苏锦程都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可当得他越叫越多后,苏道朝他也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凌御风叫他,他不仅没有心生不悦,甚还会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是苏锦程在叫他般。
可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凌御风,而就是他真正的儿子。所以他又从那车厢暗格中摸出一瓶老酒和两只薄透的酒杯,将酒斟满,便是递给了苏锦程一杯,道“多长时间没喝酒了”
“也没多长时间。”苏锦程将酒接过。“虽是要躲许多人,可也不至于连酒都喝不上。”可当他将薄透瓷杯中的酒液吞入喉咙后,神情却是那样的畅快舒爽,好像他在苏道朝的面前说了假话般。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躲许多人”
“不知道啊”苏锦程双眼迷茫道,“就是忽然间,不想出现世人面前了。老头,以前你就总觉我看破这红尘,经此一事后,我也觉我看破了红尘。我想找个罕有人至的地方建上一间小屋,然后去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一直在找,从杭州找到了这里,却也始终没找到。老头,你说这世间,可还有那清静无人的地方”
“所以你是因为没找到,才又出来的”
“不”苏锦程摇头后,苏道朝手中酒壶也就到了他手里。“我是为你才有重新出来的。你说你老都老了,又为什么要来凑这热闹呢,好好待在谢家的那个暗室,不好吗”
“你这是在责备我”见苏锦程只自顾自的斟酒,并没有和他同饮的打算后,苏道朝便是又从暗格之中摸出一瓶女儿红的自斟自饮着。
闻着那明显更浓的酒香,苏锦程斟酒速度便慢了下来,口虽出言而语,双眼却是圆瞪的去看着苏道朝。
“不是责备,是善意的提醒。”
苏锦程眼中所欲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苏道朝却也像他一样的选择了忽视。
“那又是谁让我忘记自己是个老头的呢”
“除你自己外,还能有谁”
“也对,”苏道朝点头。“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造的孽,谁让我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呢你倒也给我说说,素来不喜多管闲事的你,又为什么要管这天大的闲事”
“那你也给我说说,你又为什么要参合进这天大的闲事之中来,可千万别说为了我”
“所以你又是在怪我吗”
“当然”苏锦程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便又一把抢过了苏道朝手中的酒瓶。“你这老头好生不地道,再怎么说咱俩也有十年的时间没见了,你就不能好好待待我”
“天下哪有老子尊儿子的道理”
“天下总是有老子疼儿子的道理吧”
“那为何总就不见儿子去疼老子呢”
“因为儿子年少不懂事,所以才要老子多担待不是。”
“你终于是承认自己不懂事了,这很难得,所以我可以再赏你一只鸡腿。”
说完,苏道朝便又从那暗格之中取出一只烤制金黄的鸡腿递给苏锦程。
“这十年时间,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苏锦程接过鸡腿的大嚼了起来,言语却又携带着些许的责怪。
“难道还不明显吗”苏道朝一指车外那些人的道,“我好像是做了一件让人很不齿的事,但我始终都未觉得这是下作的行为,因只有这样,我才能去做我想做的。我原以为能以自己当下力量来护你一生的周全,不曾想你惹祸的能力实要比我辛辛苦苦去做这些事的能力更强些。所以还得多谢你啊,多谢你让我明白,不管拥有再多的东西,若是事情真的要发生,那也只能去让它发生。所以你啊,不管小时候还是现在,都能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也不知这算不算你苏秀才的一项能力”
“当然是算的。”苏锦程开心又骄傲地点头。“世间这种能将老子压得死死的儿子,可一直都不怎么多。但这也不是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和凌御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知道吗,”提到凌御风,苏道朝忽又变得萎靡了起来。“因为你的出现,我少了一个更值骄傲的儿子”
“所以你觉凌御风他比我好”
苏道朝他不仅没否认,甚还肯定地点头道“能引万人空巷的大梁公子,实是要比世间所有同辈人都好。”
“所以我不该出现”
“嗯”苏道朝再点其头,可他说出的话,却又是让苏锦程一滞。“因为你,或许我就再做不到之前的决绝。正好如现在,因为心中念想忽然间就实现了,所以我也变得放松了起来,不然现在的我,定还将头埋在这数不尽的卷宗里。锦程,我一直在找你,可我找不到。开始时,我还心存幻想,只觉没见到尸体,那就还有可能。可随时间拖得越来越久,我也越发不敢肯定了。我怕,怕自己连你尸体都再找不到。所以你得告诉我,”猛灌一口不同于女儿红那样软绵的烈酒,苏道朝道,“告诉我说你为什么就能不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