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公三年前进京,皇帝原本赐下乌衣巷中一座大宅,但晋国公辞而不受。道自家人口稀疏,且如今老了,更加享受僻静的田园生活,几间茅屋,一口土井,分畦列田,佳蔬菜花为伴即可。
晋国公功劳赫赫,皇帝接他进京养老,自然不能分两间破草屋了事。于是选了又选,方选在近郊,原是一名不受宠的郡王府,修葺得如同田舍,青山斜阻,一派清幽,恍若世外田园。
这日天方微微亮,空中送来缕缕微风,难熬的热浪淡然无存,好个秋高气爽!晋国公府用黄泥铸就了一排矮墙,墙头用稻茎掩饰,篱门前方的畦田之中,几名农民装扮的人正卷起裤袖子,一手执着秧苗,一手飞快插下,动作十分娴熟,没有半分懈怠。他们一边侍弄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谈笑风声,郎郎的笑声穿过无垠的稻田,让人身心放松,唇角都不自觉上扬起来。
“陈叔,劳烦为我通报一声。”乐正鸣下了马,走到那几人身前。
走近一看,方见他们年龄皆上了知命之年,却都是精神矍铄,腰板硬朗,哪有半分老态。
“原来是世子来了,国公爷已在稻花村中等着你,道来了就直接进去,不必通报了。”陈叔声音洪亮的应道,他的眼睛深邃明亮,步履矫健,一看便是个练家子的。
“多谢。”乐正鸣一拱手,行了个晚辈礼。
这几名不起眼的老头都是早年跟着外祖上过战场,无妻无子,如今退了下来,也是忠心耿耿的跟在外祖身边,十分让人敬重。
乐正鸣让随行的小厮将马拉去喂草,自己步行进了篱笆门。
过了木香棚,抚石依泉,数楹茅屋隐匿在一块块阡陌交错的稻草田中,金黄的屋顶如同黄金碎片散落在绿玉之中,若隐若现。
晋国公年过六旬,身着粗衣麻布,端坐在石桌前,朝着乐正鸣招了招手。他的脸饱经风霜,满头银发,腰杆却十分挺直,看着乐正鸣眼里盛满了笑意,俨然是一名和蔼的老者,哪里看得出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让人闻风丧胆。
乐正鸣本来有些心虚,此次南方之行是外祖叮嘱他去探访旧时部下,他却暗自领了陛下的命,把元奎的左臂右膀断了一只。他知外祖无心于朝堂,可他就是看不惯那元奎独揽大权,不过是个泥腿子出生,也好发号施令,骑在外祖头上!
看到晋国公神情闲适,乐正鸣也拿不准他此时心情是好还是不好。他自小便是跟着外祖长大,这名雷厉风行的老人给了他最真的关爱,待他比亲孙子还要好。也给了他最严厉的教导,以前做错事,罚跪是小事,军棍也是时时领着的,直到这两年办了差,方才好些。
“过来同老夫手谈一局。”石桌之上摆着一幅棋盘,晋国公手在白色棋盒里随机抓了一把,道:“猜子吧。”
乐正鸣也不推辞,坐下后从容的在眼前的黑色棋盒中抓了两颗道:“双数。”
晋国公摊开手心,里头果然放着六枚白子。
乐正鸣得意的挑挑眉,啪的落下一子,直占天元。
晋国公手执事白子,不慌不忙的落在棋盘的右角星位。
“外祖就是太过谨慎,您不是教过我不可借角固守,就如群雄逐鹿,应直击中原吗,为何要偏居一隅?”乐正鸣暗有所指道。
观棋如观人,早年乐正鸣的围棋乃晋国公启蒙,晋国公棋路劫劫相连,让人喘不过气。但自入京之后,这还是他们爷孙第一次对弈,双方的棋风已相差甚远。
晋国公不受影响,稳稳落子,道:“听闻你此行收获不少,还得了两佳人收于后院?”
乐正鸣闻言,挠了挠头,看来他那点子事外祖是都知得足足的,没啥好瞒的,道:“是她们死活要跟着我,一名是黄太学家的,道是无脸见家人,要剃了头发做姑子。另外一个是秀才之女,说她寡母长兄得了她的卖身钱,早就不知去向,要是将她留下也是个死。反正我那后院地方多的是,养多两张嘴也无妨。”
晋国公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坦然,确实是将那两人当闲人养着,便提醒道:“女人心,海底针。”
“不过是两个女人,怕她们咬我不成。”乐正鸣说罢,又落下一子,十数手过后,黑子在边角争夺中,已与天元联系上,渐渐形成气候。
他转念一想,外祖家中只有外祖母一妻,两人却是长期分居,从不见面,实在不巧碰到,也形同陌路。据说外祖以前还有一名姬妾,后来送去家庙吃斋念佛去了。
他这外祖,战场上是所向披靡,对自己的家事却是十分不济。
乐正鸣心照不宣,安慰的看了晋国公一眼。
晋国公笑而不语,不是老虎吗?女人若做起恶来,比凶禽猛兽还来得毒辣。那太学之女若真是想做了姑子,自可回家后默默建个家庙。秀才之女要真是想死,又哪里会拖到现在。他这外孙啊,还是太年轻了,看不透那两人只是在他面前惺惺作态。
“外祖,您这要是再不专心,可是要输的难看了哟。”乐正鸣提醒道。
晋国公棋路虽稳,优势却渐渐转至乐正鸣一方。
下至数十手,乐正鸣突然步步紧逼,连下两步妙手,征吃了晋国公两处白子,白子顿时陷入险境,棋盘局势一目了然。
“棋局胜负不过怡情。”晋国公老神在在道:“拼的是承受力,谋的是人心。自古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如今你寸土必争,未必就能完胜。”
“外祖,莫要嘴硬了,你这臂膀已经被我斩了一半,还能怎的。”乐正鸣道。
“能以天下万物为棋局,以人事为棋子,影响着世人的命运者,我们称之为谋士。”晋国公眼睛微眯,暗藏精芒,他纵观全局,手起子落,如同利剑出窍,势不可挡。
“咦?”乐正鸣诧异一看,竟让他破了必败之局,乐正鸣连忙下子追击。
“谋士优劣高低事肚量眼界而定,寻常者称之为士,大成者称之为家。”晋国公又下一子,破出重围,不知何时,竟悄然无息的对黑子进行了夹击。“谋家可以有很多谋士,斩断的臂膀也有可能只是个诱饵,看似被你斩断,实则是我让你斩断。”
听出晋国公弦外之音,乐正鸣凝思良久,道:“还请外祖指点一二。”
“你此趟差事办得可顺利?”晋国公问。
乐正鸣心知他问的是太原刺史那事,便道:“十分顺利,经过吉安县时有名太学正在鸣鼓申冤,将那刺史强抢民女的罪证奉上。”
“若是你家女孩儿被掳,你会怎么做?”晋国公又问。
自然是…暗自探寻。乐正鸣想起沐卉的父母,千方百计的保全自己家女儿的名声,而这黄太学却大张旗鼓,如今想来,那日也太过凑巧!
“此为一。”晋国公道:“太原刺史为何在途中自杀?”
乐正鸣愣住了,犯了这么大罪,自杀难道…不对,他若死了,便是畏罪自杀,他若不死,还能狡辩一二。且他背后有元奎做后盾,为什么急着自杀。
“此为二。”晋国公道:“如今朝廷之上,元奎一人独大,结党私营,皇帝多疑,势必要培养多一人来将他制衡。论影响力同能力,你的身份当居首选。元奎这厮极其狡猾,必是看出了皇帝的意图,若让皇帝亲自动手,不死也要伤了半条命,不如自断臂膀,绝壁谋生。他的立场一直在不断调整,但始终没有伤及根本,待到后期皇帝需要他了,又会壮大他的势力。”
乐正鸣恍然大悟,敢情他累死累活,竟是被当了枪使!
乐正鸣心里涌起一股怒火,随即又有些沮丧。
晋国公道:“元奎此人,虽出身微末,却称得上一位谋家,此次对弈你输给他,不算丢人。我要没猜错,接下来这段时间,元奎会自行请罪,淡出朝廷,但也会暗中培育出一名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作为明面上的棋子。”
乐正鸣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一张清风霁月的脸——元烨,他乃京城案首,又同元奎有远亲,会是他吗?
晋国公透过棋子,仿佛看到了棋盘对面的对手。“老夫一生难得棋逢对手,元奎,所图甚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