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叫《撷芳词》。”
陆游松了口气:“是,的确是《撷芳词》。”
“不过我更喜欢它现在的名字:钗头凤。”
陆游沉默。他本不该问的,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歌女唱的每个字,都是他无意中在沈园墙填下的。
那也是一个春天,游园时偶遇,唐琬托人送来了点心和酒。
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写下了满墙的心里话。
而因为这一鲁莽之举,他得了才子之名,被无数的少女认作深情,也活生生害死了唐琬。
思念不论过了多久,一经重提,都会像窗外的杏花雨一样,绵长,寒冷,伤人魂魄。
一阵东风疾,烛台熄了一盏,但陆游并未注意到光亮的些微缺失,他是由两鬓发丝的飘动与脖颈发凉判断出风吹过的,与这个判断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认出那是酒意。
陆游试图清醒,他踱了几步,却阴差阳错地离歌女近了几步。
他说不出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他就有靠近她的感觉。
歌女的脸很白,头发绾了个结,簪了两根金钗,睫毛很长,这让他很好奇她面纱下的样子。
他突然闻到了歌女身的香味。
陆游的心里涌一股原始的冲动,那是古老传说里关于伏羲女娲的蛮荒描述中夹带的神秘与好奇,是混沌的,朦胧的,难以启齿的。
这种冲动也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唯一击败男性的可能所在。
尽管还有很多的男人因为刀片、岁月抑或权力的处理,已经失去了这一弱点。
陆游仍有这个弱点。
但他什么举动也没有,这也意味着他用第四种方式控制了自己的弱点。
这给他带来了道德的制高感,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高尚之中还掺杂着脆弱的情绪,怯懦、愧疚、相思,纠缠不休。
他甚至还一度以为,唐琬没有离世,眼前的歌女就是魂牵梦萦的人,在唐琬面前,他不会有邪念,不可能做出亵渎之事。
可酒意随着风的停歇也立刻消散了,他明白面前的人并非他的表妹。
唐琬的皮肤更白,而歌女的鼻梁更挺。如果要陆游继续说下去,他能说出一千个不同,这些不同点甚至能精细到眉毛的长度,盘头发的圈数。
世间只有一个唐琬。
世间已不再有唐琬。
一弹指已是六十刹那,而陆游在一刹那间就已想通了这一切。
他已打算离开。
他已经逃避了太久,国家的畏缩,人性的丑恶,爱的离逝。
他还是决定面对这一切。
在下楼梯时,歌女拥抱了他。
怀抱对女性而言是不可轻许的,如果一个姑娘拥抱了你,那是她对你发自内心最好的肯定。
陆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热烈地回应了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歌女的背。
走出楼外楼时,他发现雨已经停了,路面已有了干湿的分界。
雨刚刚停下,天刚刚要亮,初春,这是江南最冷的时刻。
冷风一催,才走出十步的陆游发觉自己全身的毛孔突然收缩,他摇摇晃晃,跌倒在一个浅水洼里,开始呕吐,把昨夜的饭菜倾倒出来不算,又开始吐胃里的苦水。
他忽然觉得舒服了很多,苦恼的、追悔的、不忍的、沉重的,都随着浮的酒意残褪。
支撑身体的手一软,他就像条被马车轧过的野狗一样,横在了路边。
远处的乌云也隐没了,阳光在这种情形下又将显得无私,因为人们会觉得不止汉唐的天空透明湛蓝,太阳也会照耀着这个偏安江左的王朝。
这条街的积水很快会干,很快会有贵公子和俏佳人散步或者出游,会有猪肉贩子和豆腐西施,也会有员外阁老或者金国间谍夹杂其间。
临安越来越繁华,民众也越来越不介意早晨有个醉酒的人躺在自己眼前,他们会轻轻绕开,脑补一下那人昨夜的欢愉或辛酸,叹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哪座城像它一样,承载了优游少年的柔情与热血?哪座城比它更怯懦,更适合逃避?
纵然以后会有更繁华的都市,临安也只有这千古以来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