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应当,只管拿去便是。”
*********
此时乃是十月十六,月圆夜已过,临近天明。
迎松客栈外,将到黎明之时,忽然从顶楼窗口出窜出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沿着砖瓦边缘迅速离去。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带着麻布帽,看样子正是那客栈小二无疑。
但他的速度之快,却绝非寻常人所能为。
此人一路跑着,身形却渐渐缩小,最后衣帽鞋袜系数落在地上。天边泛起微光时,只见那些衣物中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两只大耳朵一动一动,竟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这白狐狸生得十分可爱,通体无一杂色。它抖了抖身体,从那堆衣物中跳出来,蓬松的大尾巴轻轻一抖,沿着屋檐朝远处奔去。
“切,真是扫兴。”那狐狸竟一边跑一边出言抱怨,“虽说主人不会责怪,到底我也不能甘心。”
它一路跑着,从房顶跳下,柔软的爪子在地面上留下数道印记。大约半个时辰后,它停在一处竹林里,后腿着地蹲了下来,将两只前爪戳在前面。
“主人,小狐回来了。”它恭敬道。
这狐狸眯缝着眼,一直望着竹林深处。在那僻静之地,落着一顶颇为精致的辇轿。轿子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狐狸,手里正盘着两个核桃,咯吱作响。
“哟,回来了。”那人音调柔长,颇有些妩媚,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咱家就知道,此事怕是成不了。”
“回主人话,萧无常他——”
“咱家明白,咱家明白。”那人笑道,“不怪你。罢了吧。”
一轮红日渐渐升起,照亮了这处僻静的竹林。狐狸看到那轿子上的人一袭内官打扮,身穿赤色飞鱼蟒衣,头戴乌沙巧士冠,右手的拇指处戴着一枚翠绿的扳指,正翘着二郎腿把核桃转得飞快。
他始终背对着狐狸,看不见他的面容。但狐狸知道,主人虽然喜怒从不形于色,但他越是不高兴,核桃转得就越快,若是高兴,转得就很慢。
“都是小狐的错。”狐狸歉疚道,“惹主人生气了。”
“遇到萧无常,失败是难免之事。”那人哼哼道,“想当初,他可是咱家看中之人,可偏偏就被西武佛国给抢了先。为此,丰都大帝可是发了好顿脾气。”
“萧无常到底什么来头?竟惹得丰都大帝如此不快?”狐狸惊讶道,“帝君可不是轻易发怒之人。”
“这人啊……值钱啊。”轿子上那人不甘道,“没将他带回东幽冥国,我的损失大了。”
狐狸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问出了口。
“那岑君故……?”
咔嚓一声。那人忽然将手里的核桃捏得粉碎。
“这个人,咱家一定要!”他声音十分激动,竟有些发抖,“这可是神女看中之人,若不赶快下手,恐怕又给人抢了!”
“主人……您太心急了……”
那人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
“起轿。”他吩咐道,“你也过来,咱家还有事要办。”
那狐狸立刻起身跑过去,跳在他膝头上,将尾巴包住身体,蜷缩成一团趴在那人怀中。
那人伸出手摸着狐狸上好的皮毛,听到它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
“起轿了。”他不耐烦道,“你们这些毛孩子,找打不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旁边一处丛林里走出四个孩童来,个个冷着一张脸。这些孩童看样貌不过七八岁,穿着一身短褐,梳着两个朝天髻,脖子上皆戴着银项圈。
他们慢吞吞地来到轿子四周,将那轿杆压在稚嫩的肩头上,用力抬了起来。
虽说是孩童,但这四人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抬着一人一狐似乎也不觉吃力,反而脚步飞快,行走如风。
轿上那人懒洋洋地靠着,也不说话,只摸了摸那小狐狸两个硕大的耳朵。
小狐狸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的瞳孔是紫色的,琉璃一般,灼灼发亮。
那四个抬轿的孩童,也皆是琉璃紫的眼瞳,虽美丽,但极为冷漠。
竟不像是生人的眼睛。
“升官发财。”轿上那人喃喃道,“纳尔命来。”
轿子极快地走着,瞬间消失在竹林深处。
*********
岑吟待满了五日,才离开迎松客栈。她言出必行,仍是为乡邻测字,又额外赚了些盘缠。
虽然知道那小二有问题,却也猜得到他必然早跑了,哪会留下来等自己发落。尽管十分不满,却也只能先按下,日后再追查。
楚尚游对此火冒三丈,不管戚子通怎么劝慰,他仍旧是将那客栈掌柜骂了一顿,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岑吟懒得劝他,只当看不见。
柳家酒铺没有再出现什么妖邪之物。那两个小道士虽然没抓到邪祟,但得了祠堂杂文,也不算一无所获。
因此他们只多待了两日,便向岑吟拜别,回师门复命去了。
临走之时,楚尚游还心有不甘地盯着岑吟的拂尘看了好一会,显然对于镇观之宝在她手上一事仍有些耿耿于怀。
萧无常却没走。
他非但没走,还在两个道士走后住进了他们的屋子。每日跟着岑吟,她去哪自己就去哪,无论岑吟做什么,他都兴致盎然地帮忙。
岑吟尚有些事要问他,见他不走,倒也放心。她默许了萧无常的行为,只是要求他戴上斗笠,遮住他那双黑洞洞的鬼眼,以免吓到旁人。
第五日转眼便到。岑吟支着摊子,从日出到日落。她告知乡邻,自己明日便要离开。那些人对这个测字的小姑娘已经有了些感情,虽舍不得,却还是纷纷从家中拿来了许多瓜果,作为践行之礼。
岑吟问一个妇人要了些家中晾晒的核桃。她把这些核桃都送给了萧无常。
“报酬。”
萧无常十分高兴,乐得收下这许多核桃。
眼见着天色将晚,岑吟起身收摊,准备将租用客栈的桌椅还回去。就在她卷着旗子时,忽然看到一老者拄着拐杖朝她缓缓走来。
这老者有些眼熟,岑吟一时没有想起来。她见对方年长,便上前行礼,说自己今日已毕,不再测字了。
“我不是来找仙师测字的。”那老者笑道,“我是来谢仙师的。”
“谢我?”
“上次仙师为我测字,还送我保家符,仙师可还记得?”
岑吟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有这么回事。
“仙师有所不知,小儿前几日,拖了梦给我。”那老者揩了揩眼角道,“他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没能给我们尽孝,十分愧疚,父母养育之恩,只愿来世再报答。”
“令郎是……?”
“小二乳名阿部其。”老者颤巍巍道,“他说,是仙师与一位护法救了他,还助他托梦回来的。”
岑吟张口结舌,一旁的萧无常却勾起了嘴角。
“小儿失踪三十几年了。梦中模样,与当初别无二致。”老者叹道,“我千里迢迢,从西武佛国而来,寻到这里已是耄耋之年,无力气再返乡。有生之年能再见小儿一面,老朽足矣。”
他再三拜谢岑吟,要给她卦钱,岑吟却不肯收。推搡之间,萧无常却走上前来,将一本书递给了那位老者。
“这是……”
“地藏经。”萧无常道,“应当是阿部其之物。”
老者颤抖着双手接过,触到那泛黄的纸张时,不由得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
岑吟同萧无常一起送那老者离开。看着对方缓缓走远的背影,她心头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离开客栈前,她收整衣物时,忽然从包裹里翻到了一个空白的书本。她翻开来看了看,原来是师兄临别时赠予她的尘嚣录。
“这本尘嚣录你拿着,是我亲自装订,里面全是空白竹纸。”送她下山时,余峰对她道,“可沿途记录你所经之地,所历之事,所见之人。日后若有需要,也可从中查证。”
岑吟想了想,便来到桌前坐下,取出笔墨来,翻开至第二页,将近日之事一一记录在案。
记录完毕后,她看了看,确认无甚缺漏,便在记录之下,额外填了一笔。
【临泽城,月圆夜,迎松客栈,杀祠堂罪鬼,逢白面郎君。】
********
午不苫盖,屋主更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