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纾在散朝后与王曾,刘屏,史元苏一道去膳司用朝食。忽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近日都中的趣事,又谈到某一位前途似锦的谏官执意要求娶一名寂寂无名的歌妓,并为此与恩师决裂。既不点名,也不道姓,只是言辞揶揄,多有暗涉。
在席诸位心知肚明,与晏纾和睦的,或旁敲侧击点拨,或另起话头岔开。与晏纾不睦的,心里暗乐,面上只作听不见。怨妒晏纾的,乐得探讨,愈发将事儿说得不堪。
刘屏与黄德鹤素日见了面,总斗鸡一般,你排揎我一顿,我排揎你一顿。这会子,刘屏见他笑地满脸褶子,谈兴极浓,心上已经恼了三分。
他知道黄德鹤曾一心想替自己的儿子揽下睢阳书院后厨采办的差事,或是花木维护,或是其他,最好是把晏纾的独生女娶回家去,既可以拉拢晏纾,还能借机踩刘屏他一脚,何乐而不为,因此待晏纾分外殷切。
只是可惜晏纾总能巧妙地回绝,无论是差事还是亲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晏纾看不上黄德鹤的为人,更是对他这老友无声的驰援。刘屏深谙其中道理,黄德鹤自然也明白,索性求和不成,反目成仇,因此对晏纾近日的遭遇分外关注。
刘屏是炮仗一样的性子,听他言里言外暗射富良弼,又嘲讽晏纾,遂将手中炊饼掷在碗中,哼了一声,说道:“诸位同僚好赖也都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官人,怎么同市井婆子一般嚼人是非,还当乐呢。”
黄德鹤见晏纾只默默吃着朝食,充耳不闻,正觉没趣,见刘屏耐不住性子,登时满脸笑容,说道:“刘将军此言差矣,我们这是替那位谏官惋惜,大好的年华,又求娶谁家的不能,非要自甘堕落。”
刘屏竖眉要骂,王曾给刘屏递了一个眼神,刘屏自知自己争辩不过,只能满脸愠色,按捺了下来,
王曾见刘屏忍下,遂笑着喝止道:“莫说朝中士大夫,便是亲王之中,求娶歌妓的也不在少数,黄大官人这话,不知是在暗射哪一位呢。这话若圆不回来,看谁饶地了你!”说着,又拈须哈哈笑起来。
众人听了一时都笑了起来。素日与黄德鹤不和睦的,更乐地看热闹。
黄德鹤听了这话,将在座诸位看了一遍,已有几位或正娶,或续弦了歌妓的同僚,抬起来直瞪瞪瞅着他,不觉笑容僵在了脸色。
正想着该如何迂回,盛鸿笑道:“那如何相提并论,歌妓又分官妓,家妓与野妓。朝中亲王或士大夫娶的,那都是什么人物,又有哪一位不是才貌双绝,名声远扬的顶顶翘楚,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求得了自是他们的本事。哪里同那位谏官似的,他要娶的又是什么人物。”
晏纾不愿意再听,用巾帕擦了嘴,向左右作揖道:“大人慢用,晏某先告退了。”王曾等人体贴他心,插手还礼。
晏纾起身离去,将窃窃私语之声抛之脑后,乃至出宫门,上了马车,仍觉一团浊气闷在胸口,悒郁难解,又想到富良弼,愈发悲恸不已,遂握起拳头来捶腿,又一时,眼含着泪光,长长嗟叹了一声。
晏荣打马前行,车毂粼粼行至龙津桥。
晏纾忽听晏荣吁停了马,不觉纳闷,遂掀起车帘问究竟,竟见文延博一袭霜色锦袍,手中握着一卷宣纸,他的随从牵着马,横在马车前。
文延博见了晏纾掀开帘子,上至眼前作揖。
晏纾不觉气上心头,问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文家小二,我问你,你掺和我家的事,掺和的还不够?这会子又来拦我的马车,感情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文延博恭敬道:“听闻晏夫子去贡院翻看了一回我殿试时所作的卷子,仿佛并不看好,学生特意又再作了一回,还请夫子过目。”
晏纾冷笑道:“我不是你的外祖,没有万贯家私可以分给你。又只有一个女儿,且还要留着招婿上门的,只怕不能遂你的愿,还请文二哥别处费神去吧。”
文延博笑道:“竟然这样巧,如今我自给自足,侥幸过得,不必惦记哪个的家私。家里又最不缺的就是哥儿,少我一个也无妨,如此说来,竟然桩桩件件都不需要费神,顺遂心愿!”
晏纾不觉噎住,只得又说道:“凭你舌灿如莲,在我这也讨不到好,与其白费功夫,不如往别处讨巧,你这样的人物,有的是人惦记。”
文延博双脚坚定如钉,只是双手托着卷子,堵着前路不让,笑道:“夫子,我们正是经一事长一智的时候,虽不过为官两三月,却也精进许多,这段时日又时常与良弼兄,绪兄秉烛夜谈,推心置腹,要比从前心智增长,觉察出许多从前不曾察觉的不足之处,这也正是我重作此卷的目的。
夫子,卷中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顺应讨好夫子之意。恳请夫子收下批阅,倘若还有不足,还请夫子指点,夫子极力发展书院,凡带了文章拜谒之人,无论贫贱富贵,夫子都一视同仁,如何到了小二这,就另改了规矩。夫子若不收下,与我不公。
再者论,夫子,我是真心喜欢忆之,若夫子愿意将她许配给我,我愿意立帖为誓,效仿夫子,无论如何,不纳妾室,不养家妓,使家宅肃清,一生一世一双人。还请夫子念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收下此卷,给小二一个机会,小二一定竭力展现,直到夫子满意为止。”
晏纾听了这一番话,心里已经软了几分,又见街上人来人往,投过来的目光愈发多了,不愿与他多加纠缠,只得摆了摆手,让晏荣收下,一时放下车帘,仍觉馀意纠缠,想到此人交际甚广,诱惑甚多,难保他能坚守一心,夫妻过日子,总会有口舌,忆之又是这等不服输的秉性,只怕他日,硬碰硬起来,将无地容身,这也是他的顾虑之一。
却没料想到,这文延博肯当街做如此保证,可见其决心。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遂厌恶之情酌量减了几分。
车毂粼粼再次启程,不多时便抵达晏府,晏纾下了马车,一路信步回至房中更衣,哪知苏氏与姜妈妈出了门,房内空空荡荡,只得唤晏荣进来服侍,待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往清明院去。
达至清明院,他踩着石头砌成的甬道,不觉想起富良弼进院不久,曾见梨花初来,一时兴起作了首词,他读后评价为有形无神,只是一味堆砌前人的字眼。却不成想这一句,直叫富良弼入了魔,索性茶不思饭不想,挖心搜胆地耳不旁听,目不别视,守在梨花树下,眼见花开花落,终于精血诚聚,得来一首,兴冲冲拿来给他看。哪知在这石子甬道上滑了一跤,摔破了下颌,肉里见骨,鲜血哗哗直涌出来,唬地苏氏几乎晕过去,还是自己亲手为他止血包扎。
晏纾呆了半日,又往书房走去,来至书案边,唤晏荣取纸研墨,待他铺陈毕,遂撩起长袖在笔架上选笔,一时看见了富良弼十八岁时,用攒了两年卖字的钱,为自己买下的鹿毫笔,不觉扶着椅凭坐下,又呆上了半日。
忽听屋外忆之求见,本不愿见,却想起近日,苏氏总说她呆呆懒懒,不免有些担忧,到底还是让她进来,不一会儿,忆之往屋中来,晏纾见她几日的光景,竟瘦了一大圈,双眼发滞,当真一副呆相,全然无平日巧笑倩兮的灵动模样,霎时一惊,暗自掂掇道,她与良弼两兄妹的感情是好,正因不曾生出旁的什么,我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会子不许她与他再来往,断然不能使她如此。
又细细想来,她素日是个懂事省心的孩子,养到这样大,花费在她身上的心思,近乎没有院里几位的一半。却时常能道出一番言论,无人不赞性灵通透,百个不及她一个。她最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呀。又何时这般不能自持过?
晏纾想到此处,手掌重重按在腿上,不禁问道:“你,你喜欢那文延博?”
忆之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之际,她的父亲反而先将话儿说出,不觉心生退意,又强打起精神,说道:“我,我喜欢他。”
晏纾圆瞪起双眼,一时又惊又叹,只恨自己平日疏于管教,任她自由出入,才闹到这幅田地,徒增悲伤,又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忆之呆了半日,这才红着眼笑道:“应该是从前岁在睢阳书院晒书那一日起,我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留意他,只是那时候还糊涂,又以为自己一定是要嫁给良弼哥哥的,也不曾多想。如今才越发明白过来。”
晏纾只得说道:“那你这会子,又想同我说什么。”
忆之怔了半日,讪笑道:“女儿没想说什么,只是,父亲错怪文二哥哥,女儿如果不替他辨一辨,心里有愧。”
晏纾瞅着三魂少了七魂半的忆之,又是气馁又是气愤,只能按下情绪,说道:“你说吧。”
忆之垂目想了想,说道:“文二哥哥他很好,对我很好,对几位哥哥也很好,且他是真心实意,并不藏奸。”
晏纾又等了半日,见她只是两眼直直,不再说话,不觉纳罕道:“这就是你为他辩解的话?”
忆之点了点头。
晏纾右手往前一摆,说道:“不该啊,不该啊,平日里,你就是回护院里的小猫小狗,话都要比这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