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海应声去后不久,又陆续有人回报,皆云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文延博与富良弼不禁焦灼难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倏忽,槅门豁然大开,盛文崇口中骂骂咧咧,叫两位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叉入房中,丢在地上,又回身将房门一闭,雄壮的臂膀叉在胸前,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盛文崇疼地龇牙咧嘴,一眼看见了霜花,已知事情败露,却仍然存着侥幸之心,一时红涨着脸,打着颤儿,说道:“文二哥,我好端端来你茶坊给你捧场,你就这样待我啊!”
文延博恨不能上前踹他一脚,骂道:“你个黑心藏奸的糊涂东西,你当你招惹的是谁!我说你今日为何如此盛情,我再三求饶,只是不让我走,又起哄众人给我灌酒!感情是打着这样的鬼主意,如今,人赃并获,忆之又下落不明,你若还不速速招了,把人找回,将此事善了。届时,只怕将你的皮肉打烂,丢去给蝼蚁坑中,遭万蚁蚀骨都不解恨!连你盛家满门都要被你连累!”
盛文崇还想着装腔作势,反被文延博骂了一顿,他本就是个糊涂的心智,又知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弥天大错,正不知如何收场,早就惊畏不已,没了主意,哪里还禁得住吓,登时唬地脸儿发白,全无唇色,忙手脚并用朝文延博爬了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腿,哭地涕泗滂沱:“二哥哥,二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的,我真地不想的,我只想吓吓晏大姑娘,让她别将我的秘密说出来,说来,说来都是黄大哥哥的主意,都是他叫我干的!”
文延博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喝道:“还不将事情情形始末道明,助我们找回晏大姑娘,替你将功折罪,否则一会子美赶到,新仇旧恨,你看他饶不饶你。”
盛文崇一面哭,一面将立券籴米闹出人命,又巧被忆之听去一事说了一遍,又哭道:“原,原都是黄大哥哥的主意,涨米价也好,吓唬晏大姑娘也好,偏偏,偏偏怎么一个不禁打,另一个,另一个又又我真是,我真是倒霉催的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文延博断喝道:“你爹还没死呢,这会子嚎哪门子丧!又,又,又,怎么了又!”
盛文崇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这才细细说道:“黄大哥哥说那晏大姑娘不是个好东西,时常帮着刘家兄妹挤兑他,两人早结了私仇,如今叫她知道了这事,她再告诉刘家兄妹,断没有我们好果子吃,故此便生计想要威慑她一番。又打听到晏府马棚里有个养马的马夫,本有一妻一子,生活颇过得。那知一日,浑家在洗衣裳时,孩子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磕晕了脑袋,等发觉了,捞上来时都泡肿了,他浑家自那以后就疯了。他为了给浑家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前几日,他浑家乘人不备,也投井死了。黄大哥哥趁他万念俱灰之际,叫我去同他说话,许了他银子,只需他晏大姑娘若出门就早早叫人知会我一声,再故意将车坏在茶坊前就成。他早已一心求死,如此一来,反而有了生机,又见是北山子茶坊这样的地方,也不生疑,遂欢喜应下。”
文延博命人去拿车夫,又沉声道:“继续说。”
盛文崇接着说道:“黄大哥哥又叫我在茶坊找个小子将晏大姑娘骗到那处,我早设了迷魂香的阁子,初闻倒不打紧,若闻久了,便会暂迷心智,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时候,又另外派一个老嬷嬷将她换了背子,带到外头小巷的马车里,将她送去甜水巷一间赁来的平房里。”
文延博追问道:“可是,可是茶坊北门外的那条巷子?”富良弼闻言,看了文延博一眼。
盛文崇点头道:“正是。”
富良弼蹙眉道:“你又如何得知?”
文延博恨道:“我从这厮阁子内出来时,正远远看见一个老嬷嬷扶着一位女子上马车!”又按下火儿,对盛文崇道:“你们又打算如何。”
盛文崇道:“我我提前雇好的那群夫工会装作鬼樊楼的贼匪去吓唬她,届时,黄大哥哥再故作巧遇,英雄救美”说着,又懊悔不已,痛惜道:“嗳,这会子,黄大哥哥派来的人说,那群夫工去时,屋内空无一人,那老嬷嬷并晏大姑娘都不见了!”
众人听了这话,只觉犹如头顶打响了一个焦雷。
富良弼问道:“你哪里雇来的老嬷嬷!”
盛文崇忙道:“我一个相好的妈妈,我定下的阁子,让她在里头先吃茶听戏。该办事时再出来,原该她等着那群夫工来了再回的,不知怎么,这会子,谁也没再瞧见她。”
富良弼细想了一回,轻声对文延博说道:“可见问题正出在这二人身上,桐儿只需将忆之从一间阁子骗到另一间阁子,即便要跑,也该是收了银子才跑的,如何这会子就不知去向。那老嬷嬷带去的到底是真忆之,还是假忆之,又到底去了何处,我们不得而知。”
文延博想了一回,说道:“速派人去察看,看可否有什么消息。”有人应声去了。他又向盛文崇道:“那房子是从何人手里赁来的?”
盛文崇道:“原是赁来给我家一个夫工住的,前些日子他家里出了点事,告假回乡去了,就暂时空着,没有人住。”
富良弼又逼问道:“你二人的计划可还有第三人知道!”
盛文崇哭道:“我不知道啊,全是黄大哥哥一人的主意,他如何说,我如何做。我们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车夫,桐儿,老嬷嬷,赏金猎人乃至夫工皆不知情形始末,原是万无一失的,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这会子他也吓坏了,派来提点我的小子还没说同我说上两句,我就被你们的人叉到这来了,嗳哟,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文延博沉思了半日,对文海道:“马上去拿晏家车夫,倘若没跑,就连同这女使,盛文崇一道捆了,带去见子美,并叫他立即派人拿黄子忠。”顿了一顿,又说道:“海叔,查问茶坊所有人,可曾见过一位老嬷嬷带着一位披着葱绿色背子的女子,倘若有线索,速速来报!”
文海忙亲自带人上下细细查问了一番,得来皆是些已知又无用的线索,不觉愈发焦急,待宾客散去,将各大小阁子逐一搜检。
眼见着青天隐隐,夜幕渐退,天光初现。文延博正惴惴不安,忽听有人来报,说道甜水巷那间平房忽然走了水,待救下火来,房里多了一具女尸。
二人一听,霎时犹如雷轰电掣,连忙骑马飞驰而去。
忆之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不是方才的平房内,而换作三面砖墙的地牢,铁门上端是两寸大小的口子,有铁栅栏隔断。下端是一个可以开合的机括,大约是为送饭留用的。
她又发现自己被换了衣裳,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并未发觉什么不妥。遂又满眼打量四周,只见地砖泥泞,生着厚厚的青苔,她躺在一卷破旧的,散发着一股腐烂气息的草席上,与鼠蚁虫蝇为伍,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她忍着疼痛爬起,又见她的对面,也铺着一卷破草席,上面坐着一位女子,脸上身上生着烂疮,她一面风情万种地打着纨扇,一面仰望着铁门上端,两寸大小的栅栏口出神,忙问道:“这位姐姐,你可有看见我的侍女?”
那女子一动不动,说道:“你不就是那个侍女?”
忆之呆了半日,问道:“什么?”
那女子道:“我只是听抬你进来的人在那窃窃私语,说什么,死了的是姑娘,活着的是侍女。那位姑娘的尸首已经送回去了,断不叫人联系到这处,至于你嘛,还值个几百两银子。”
忆之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她强按下蕊儿已死的悲恸,噙着泪水,狐疑道:“见过我的人无数,他们如何以假乱真。”
女子道:“他们有的是法子,还用你来操心。既进来了,就把往事忘了吧,也少些罪受这里头,又有几人是天生卖笑的贱命。”说着,又朝忆之望了过来,说道:“我最烦听见哭声,你且掌住了,倘若叫我听见一星半点,我就剜下烂脓,喂到你嘴里去。”说着,继续眺望栅栏。
忆之抹了泪水,勉强静下心来,问道:“这是地下城?”
那女子动也不动,轻轻嗯了一声。
忆之印证心中所想,垂着泪,又道:“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那女子不悦地射了忆之一眼,却见她满眼笃定,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哭着喊着,说家里必定会来救她又有的自作聪明,使尽手段,到头来,还是出不去。即便家里知道她落到这种地方,哪怕还干净,也没人敢认她,更别提救了。说到底,什么痴情父母常有,都是骗人的话,你也趁早死了心吧,省地连累我也不安生。”
忆之道:“我的父亲乃当朝参知政事,舅父乃三司副使,干爹乃当朝平章政事的夫子,现任参知政事。我父亲虽是一届文官,及第登科后,入馆阁,常伴太子左右,不谙俗务,却也轻易不能骗过。我还有数位兄长,两位曾任提刑官,一位现任军巡使,那都是惯常与奸诈之辈打交道的人物。家里仅有我一个,你说他们管我不管。”
那女子笑道:“如你所说,你是这等的人物,那他们怎么还敢沾你,快别逗了。”
忆之困惑道:“我也纳闷他们为何敢绑我,又为何要这样对我”
那女子还当乐子来笑,笑着笑着,却解了过来,不觉呆了半日,又一时满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说道:“你若无虚言,那可当真是老天开眼,这地狱要毁了,这地狱要毁了!”
忆之蓦然解了过来,说道:“是了,他们想毁掉地下城可他们到底是何人?”又觉一片混沌,愤愤道:“可恨我想不起先时到底见了谁,也不知怎么叫人掳了去。”又见那女子沉浸在喜悦中,仿佛飘飘欲仙,问道:“你可认得抬我进来的人是谁?”
那女子痴痴笑着,说道:“不认得,我只知道有一位包着头,布上还在渗血,想是刚受的伤,都没来得及医治。”
忆之猜想那人是桐儿,又恨自己无力,不能替蕊儿报仇,一时又悲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