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六月。 到七月流火的凉快季节,他就要娶桉桉喇。 每每想到就激动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的躁热。 沈耽在炕头贴了一张磨得光滑的树皮,上头画距娶平桉的日子。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划掉一天。 站在炕头,亢奋的喊:“哈,老子要娶媳妇儿卅!” 推起鸡公车冲向桑树岭。 撸起袖子玩命儿干。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沈耽的山田被开拓开,他将三十多亩的坎田都砌起垒边,上坡下坎的拐角和岔口全部推平,填土,至少到一截手腕子的厚度。 期间翻了两次土,灌粪两次。 沈耽去山脚砍椿木切碎了洒在田里养土。又重新翻土盖住肥料。工序好几道,不过沈耽把活儿做的挺细的。 一心就要把这三十亩山田养肥。 还打算这将西边的山泉口接道,将来用来灌溉,问题应该不大。 他这么盘算着。等这片天种出第一番粮食,他就再开拓,直接开到山泉那边去。 畜起鱼塘,发展畜牧业。 站在半山腰往下看,就是一片格局规整的格子山田。 几乎耗尽了沈耽的精力和心血。 人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午后太阳毒辣。 陈三手拄拐杖,浑身忽悠悠在山坳间拾柴。沈耽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吃力弯腰用镰刀勾掉在地上的木段。 “喂。又见了。”沈耽笑着跟他打招呼。 陈三有了白内障,眼睛看不清人。耳朵也不灵光。 浑身上下唯独鼻子还没老。闻到那股子叶子烟味儿。就知道。 是那小子。 一老一少。 坐在沈耽的山田上头的林子阴凉里。 闲聊。 午后的阳光反射下面那一大片齐整兴盛的山田,光亮光亮的诱眼睛。 陈三羡慕的看了许久,问:“你的?” 沈耽:“嗯,才养起来。” 陈三:“真能干。我在这儿活了四十多年,头一遭见你这样玩命儿的。”陈三开玩笑:“我年轻时候可没你这样拼过。” 沈耽给陈三烧一支,陈三很熟练夹起烟,猛抽一口,浓烈的烟雾呛进自己肺里,不得不埋头剧烈咳嗽起来。 沈耽咬着烟枝,腾出手给他拍背。 “您慢点。” 等咳劲儿过了。 陈三抬手擦擦嘴角的口水,自嘲,“老了,没用。连烟都抽不利落。” “哟,您这一架势,听起来有故事。”沈耽打趣他。 陈三牙口完全坏了,一嘴空洞。眼神却很犀利,问:“想从哪儿听起。” 沈耽笑了笑,指指他手缝里的家伙,说:“烟。” 陈三又猛抽一口,隔了半晌,才开口:“四十多年前我刚到这儿,空虚寂寞,就抽上这叶子烟。” 沈耽吐一个烟圈,问:“你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陈三眼睛虚了虚,说:“我现在离你家不远,就在长白村的北面这个村子。” 因为他太老了,所以那天走了那么久才找到沈耽家。 陈三抻抻老腿,塞满泥的老指甲抠掉裤管上的泥巴,继续道:“我来那会儿很有钱。” 老人陷入回忆,“住广江府的,广江府知道吗,比潘江府还有钱的地段儿。” 口吻有点小小的炫耀和得意。 嗯,沈耽知道,他属潘江府,广江府是隔壁府城。 曲龙湖就是在潘江府和广江府的交界处。 不吹。 广江府的确比潘江府富饶。 沈耽:“那后来怎么穷的。”沈耽瞧着陈三这个样子,莫名同情。 陈三坦言:“败的。” “别问我怎么能败。人呐,挣钱好似针挑土,用钱更比水冲沙。后面这个,容易得很。” 沈耽笑着同意:“是,我想从这一片田里拿钱,可不就是针挑土。”他抽口烟,“什么水能把你从广江府冲到这村上来。” 陈三摆摆手,眼睛不好,却一直看向下面的山田。 半晌,转口对沈耽道:“四月徭役修曲龙湖,我见过你。” “喏。”沈耽,“我不认得你。” “那会儿我可不这样。”陈三脱掉帽子,触目惊心,狰狞的头皮徐红徐红的。陈三笑道:“那会儿我还有头发,堤口一冲,头皮都给老子冲没了。” 沈耽:“你还能活着,真不容易。” “嗯,我命大,可我女人就不行了,她死了。”陈三重新戴上帽子。 沈耽想说点什么宽慰这老头,谁知老头情绪平静得出奇,吸掉手里最后一口烟,战战兢兢起身。 对沈耽说:“我想再去看看狗子,行吗。” “嗯。”沈耽也起来,抖抖屁股上的泥巴。 也不知道怎的,山田的里的活儿这么重,沈耽竟然鬼使神差答应这个当口陪老头回去看狗子,还不算,还让老头坐鸡公车,他推他去。 陈三摆摆手:“我不坐,费你劲。” “你坐吧。”沈耽戴起草帽,说,“你走路太慢。” 陈三这才服输,坐上沈耽的鸡公车。 狗子见着陈三,高兴地直打圈圈儿。陈三抠着它的脸盘子,喊,好狗。 沈耽站在一边看,问:“这狗长得像柴犬,你怎么得来的。” 陈三缓慢直立起腰,说:“我也是两年前捡的。” 说完,他对沈耽笑了笑,“我要回去了。” “不多看会儿。” “不了。” 沈耽又抽了一支烟,说:“我送你走。” 不是别的,陈三走得太慢,沈耽怕他摔半路上。 送陈三到家,沈耽才知道,什么叫穷到吃土。 这简直他妈的家徒四壁啊! 沈耽摇摇头:“你家太穷了。” 沈耽把陈三放在门口,连门都是破的,吹风下雨打雷闪电,就是一直播现场。走进去,屋里屋外风景一样。 哪儿都是乌漆嘛黑。 陈三不介意沈耽的话,招呼,“随便坐。” 沈耽:“坐,哪儿?”他都找不到下屁股的地方,最后用脚蹭蹭门墩子,坐在上头。 表情很担忧。 陈三很看得开,风轻云淡说:“前年我就被征去徭役,是今年才和你们一齐回来的。到了,这房子就破成这样了。” 他三言两语带过。 “你的儿子孙子呢。”沈耽这次是真打心底里同情陈三。 陈三嘴边的皮肤皱成褶子,开口,一眼看不到牙,说:“都死了。” 沈耽就没问下去。 陈三笑了笑,自己去屋子里摸出一只烤红薯,分一半给沈耽。自己咬起来。 沈耽看着自己手里半个红薯,没下口,他陪着陈三坐了会儿。 临走前,又把那半个红薯给他放在了黑桌子角。 后来,可能出于良心最本能的怜悯,沈耽隔三差五给陈三送饭去。 上次看他,连灶头都是破的,还湿。 他那屋子太潮。 沈耽原这么想,给他重新盖一间草房子算了。这间,实在没办法再住人。 陈三知道了,笑道:“别对我这么好,我怕自己会忍不住爱上你。” 沈耽:“……我操。” 陈三:“开玩笑。”他摇摇头,问:“你知道糙会上瘾。” 沈耽放筷子,打量屋子四周,回:“嗯,我知道。” 陈三:“知道我曾经也风光无限?” “听得出。” “你也知道我不是大俞人。”陈三抬头看着沈耽,淡淡笑意。 沈耽头一扯,“什么!” 陈三:“缘分,老乡。” 沈耽立时懵了。 这老头也是过来人?沈耽愣住。 “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陈三问。 “挺想知道的。”沈耽已经神魂离体了。机械化的问。 陈三:“家境挺好,打出生到高考,顺风顺水。按部就班从一挺好大学毕业,找了份挺好的工作。” 沈耽稍微缓过来一些,回话:“那挺好啊。” “就是因为太好,后来就不好了。”陈三苦涩的笑了笑,一辈子的风雨都过来了。才明白有些时候太顺也不好。 “人呐,得刚。不刚则废。” “名言。来,走一个。”沈耽和陈三碰了碰杯。 陈三:“嗯。” 两人聊得渐入佳境。 那天,沈耽在陈三家待到天黑才走。不为别的。 老乡。多了几十分亲切感。 听完这几十年的故事。陈三这一生让沈耽唏嘘。 他曾经也是王者。 后来家败。 败在魏承王那个大丰时代。 最后沈耽临走前,陈三还笑道:“我年轻时候可真没你优秀。” 沈耽:“是我赶上了好时候。你不一样的。” “都一样。”陈三直言,“你比我刚。” 说完,陈三老泪纵横起来。 “沈耽。” “嗯。”沈耽点点头。有些不忍心。 陈三吞吞唾沫,眼里全是泪。 苍老的声线令人心酸。 “我叫陈三农。记住我的名字。我不想来这世上一遭,最后连个肯记得我的人都没有。” “好。”沈耽点点头,递给他一支叶子烟,回:“我记下了,陈三农。” 陈三手掌推回沈耽递过去的烟,摇摇头,“不抽了,抽了一辈子。该断了。” 沈耽就给自己烧一支。 离开时,陈三一直站在门栏处目送沈耽。干枯的手臂扶着门框,身子佝偻。 **** 回来以后,也就是六月下旬。 沈耽开始着手忙活自己的人生大事。况且大茶也要娶媳妇儿。都挺忙的。 也正好,忙完这段家事,八月收稻谷。 沈耽心里想着挑时间再去看陈三一趟,顺便请他来喝喜酒。 谁知道,河豚搞失踪。莫名其妙失踪,接连两天没回来。 沈耽起先以为它疯玩出去找女票,可后来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傍晚,沈耽往陈三家走。 居然在哪儿见着河豚。 它坐在陈三的堂屋里,还挺醒目的。沈耽笑骂一句,原来狗子来找老东家。 “河豚。”沈耽吹了一声口哨。 狗子闻声回头。没跑过来。依旧坐在那儿。 沈耽微微皱眉。搞什么。 还没走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 “陈三农!”沈耽惊愕。半条腿没迈进门。人吓得扶住门框。 陈三脱掉那顶帽子,穿一身崭新的衣裳,新鞋。 躺在靠墙阴暗的草席子上,四肢平摊。 大约已经死了两三天了。 沈耽走近去确认一遍。人确实已经僵硬。 沈耽真的没想到上次来送饭,居然是和他最后一面。 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体面死在自己茅草屋子里。 狗子替他守了两天灵。 陈三太孤独了,连死都没人知道。 沈耽独自在后屋的小丘上找到了四五个土包。他把人搬出来,埋在了小丘上。 河豚:“汪汪!汪汪!汪!” 犬吠不停。 埋掉陈三农。沈耽抠抠河豚的脸盘子,苦涩道:“走吧。” 其实埋陈三农的时候,沈耽很想在他屋子拾到什么物件陪他走,找了找,除了破旧的陈设,什么也没有。 倒是他自己穿在身上的衣裳,看去是他珍藏了好些年的念想。 其他的,也就算了。 沈耽锁好陈三农的门,抱着狗子,一路低迷走回家。 一个月后,这个村的村正来瞧陈三,才知道陈三死了,只是奇怪。 是谁,谁给他收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