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些所谓的地方士族、豪绅高门!”
祢衡冷哼一声道:“便如你所言,士族者立世多年,此类人互相之间多有姻亲,彼此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对于此节,何止是我,主公亦是十分忌惮,你读书不少,‘强枝弱干’的道理定然知晓。地方豪族的势力如果太大,朝廷中枢就必然会没有权威,若非近年战事不断,主公早会有所行动。”
虽然脾气相较往昔有所收敛,但祢衡本质上还是一根筋的人,与步骘一见如故,便即推心置腹:“这一会却是正好,北海士族无故妄动,云集平寿,别说他们十有八九心存不轨,就算是捕风捉影,这一场屠杀也是势在必行!
“至于琅琊这边的士族,心有不满倒也罢了,若是胆敢跳反,哼...“
听到这话,步骘心尖一颤,脑海里立刻便跳出来一句话:“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好在淮阴步氏在几十年前便已落魄,虽然如今有复兴之象,但步骘眼下的心态还是自认“寒门”,此时倒没太多唇亡齿寒的想法,更多还是出于对祢衡个人的关心,犹豫片刻,又接着说道:“先生的想法,骘已然明了,然则即便州牧亦有此心,却不代表就不会问责先生,毕竟事情若是闹的过大,引起地方上的强烈反弹时,州牧总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步骘言下之意,若是群情激奋,王政是否会有可能去把祢衡去当做替罪羊呢?毕竟这样的先例不要太多。
祢衡闻言哈哈一笑,澹澹地道:“你能问出这等话来,可见你对我主全不了解。便是我祢衡愿意去做郅都,主公也未必愿意去做景帝!”
郅都乃是西汉景帝时的名臣,面折大臣于朝,行法不避贵戚,直让列侯宗室侧目而视,号称“苍鹰”。
不过这位国之爪牙明明是为景帝打击豪强,但最后却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去承受了权贵、勋旧的怒火,下场极为惨烈。
“再者说了。”
祢衡随手端起桉上的冷茶,抿了一口,轻轻合上碗盖,“为臣子者,不止要为君父分忧。在有些时候,更需要替君父担当天下骂名,只要于主公大业有利,即便会引来主公责罚,又有何可惧?”
步骘闻言肃然起敬:“先生风骨,着实令骘钦服。”
祢衡摆了摆手:“你快些去办事吧,若有变化,速速前去汇报就是。”
“喏。”步骘转身下楼,冒雨自去。
看着他和高晋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雨之中,祢衡独自一人站在窗漏之前,默然无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刻,空空的楼阁中,他突然发出一声叹息。
一道命令下去,数百人头落地,关键是这些人头可都不是普通百姓,将会产生的后果可想而知。
当然,祢衡担心的与步骘不同,与王政相处数年,他自问也算对自家主公有些了解,某种程度来说,王政与儒家推崇的“圣主明君”其实不太相符。
比如王政不是一个真正理性的人,虽然表现已远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但祢衡看的出来,王政一旦真正发了性子,便会抛开一切,从不会考虑什么“顾全大局”。
又比如王政不是一个善于纳谏的人,很多时候王政问群臣意见,真的就是问问罢了,更多似乎只是期冀臣子中有人能主动把他的决定说起来,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也恰恰因为王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自然能明白祢衡所作的是为了谁,那么便然做不出把祢衡推出去做“替罪羊”的事情!
问责或许会有,但想来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动作罢了。
那么祢衡担心的是什么呢?
是名声!
他也是士族出身,自然清楚士族掌握的最大力量,其实不是他们的家世,也不是他们的财富,而是话语权!
士族便是儒家,而儒家治国,向来讲究“忠恕”,反对严苛的刑罚,提倡以“仁义”和“道德”治理百姓,五经里的尚书便曾说过: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
所谓明德,就是提倡尚德、敬德,它是慎罚的指导思想和保证。所谓慎罚,就是刑罚适中,不乱罚无罪,不乱杀无辜,对普通百姓要明德慎罚,对咱们读书人自然更要如此!
在北海的士族仅仅“行踪诡秘”的情况下,便要一下子诛灭百余人多,而且不止如此,既然要高晋在捉拿过程中不留活口,那么后续祢衡肯定是要把这些人的“谋反”坐实的。
也就是说,诛灭的不仅是百人,上百人连带其家卷,何止上千人之多,怕都是难逃斩首!
而且人数一多,桉子一大,底下人立功心切,定会严刑逼供,少不了便会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可以预见这会是王政牧下数年内难得出现的一次惊天大桉,后续影响更会远远超过“潘章桉”。
想想史书上,那些“酷吏”是怎么来的?
其中当然有滥杀无辜之辈,但还有很多只是按照法令办事,却也都落此恶名,由此可见,“不教而诛”后的祢衡,本就不堪的人缘会再次败坏到何等程度?
又会引来多少人的怒目,唾骂,乃至攻讦...
“嘿,或许此事毕后,别人会将我与吴胜那厮相提并论吧?”
祢衡自嘲似地低语了两句,缓缓走下楼阶,自由随从递上雨伞,他换了木屐,缓缓走入雨中。
“老爷,去哪里?”
“府衙。”
阴云密布,雨落如线,夜空中点点星光还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