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如月,透过绢纱柔晕的落在灯下对弈的两张清隽容颜之上。玄烨手举白棋,棋子才落盘忽然又收了回去,择了另一处落子。
明珠强忍住笑意,“皇上,您这可是第三次悔棋了。”
玄烨抬头瞪住明珠,绷着脸道:“你落子儿太慢,朕是在你落子儿之前改的步子,算不得悔棋。”
明珠利落搁下一黑子,眼中满满是笑意:“皇上,棋品如人品。”
玄烨没好气一笑,指着明珠的鼻子笑骂道:“你啊你啊!除却皇后,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对朕说话儿了,也不怕朕砍了你的头。”
“奴才又岂敢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说话间,明珠又落下一子,“说到皇后娘娘,听闻惠常在都快被娘娘宠坏了,皇上就不管管?”
玄烨笑道:“这个朕可真管不了。怎么,容惠招人疼你还不乐意了?朕看这么些年来,也就容惠进宫之后皇后的脸上才能常见到笑容,朕还没好好儿谢过容惠呢。”
明珠又落下一子,脸上带着宠溺的温和笑容。玄烨手中白子未落,忽然抬头眯了一眼,带着戏谑的笑意道:“下来罢。”
明珠怔了怔。玄烨话音刚落,廊下响起轻盈脚步落地的声音,旋即外间传来掀帘子的窸窣声,须臾,容若便现身在晕暖灯光之中,温吞行礼,面容与明珠极为相似,二人看似更像是兄弟而非父子。
玄烨免礼赐了座,对着容若所在的方向深深嗅了嗅,看着容若:“又饮酒了?”
明珠蹙眉,沉下脸,低斥道:“造次,皇上面前岂能沾染酒味儿?怎么当的差?”
玄烨瞪着明珠,道:“在朕面前摆起当阿玛的谱儿了,无妨,朕给他这差事本就难为了他,如今虽说已入春,夜来风大却还是有凉意的,喝点儿酒暖暖身子也好。”
容若撇嘴无谓笑笑:“酒可不单单是用来喝的。”
玄烨食中二指夹着棋子,两眼不离棋盘,漫不经心问道:“事儿办成了?”“啪嗒”一声,棋落局定。
容若回道:“成了。”
明珠疑惑的目光游弋在他们二人之间,却也只是沉默着盯着棋盘,黑子一落,胜负已分,“皇上,您又输了。”
玄烨将左手把玩着的棋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扔,佯怒道:“会拍马屁的奴才都晓得怎么让自己输,你也不知是聪慧还是愚昧。”言毕自己拎起脚踏上的鞋子穿将起来。
明珠闻言不禁笑出了声,随着玄烨起身下了脚踏,躬身立于一旁。玄烨看向容若,“今儿晚上你且随明珠一同回府歇着罢。朕去瞧瞧皇后睡下没。”
坤宁宫的小宫女正在给各处宫灯挑烛芯,都清楚皇后不喜阴暗,到了夜间,烛火的差事格外注重,但凡有一盏灯灭了,若是被安德三知道,非得受一顿责罚。就是寝宫中,至少得有一盏灯彻夜不灭,既不能过于亮堂又不能让它不小心灭了,守夜的人需得留足了心。
玄烨屏退慎嬷嬷,悄悄看过榻上熟睡的人,独自拢着一袭玄色织金龙纹披风盘腿坐于暖炕之上,将案几上的座灯灯罩取下,拿着烛剪剪掉蔫了的烛芯。一股困意正袭来,外头却传来略显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安德三急促的声音响起在廊下:“咸福宫走水了,这事儿可不得了,得赶紧禀报皇上皇后。”
旋即传来梁九功的声音:“赶紧着人灭火去啊,你跟这儿瞎着急有劳什子用?”
安德三急道:“可不就灭着呢!可是火势实在太大,昭妃被困在寝宫里啦!她肚子里可还怀着龙种!这事儿可不得赶紧禀报皇上皇后!”
梁九功道:“皇上吩咐了,天塌下来都不许惊了皇后安眠。你既已命人救火,想必无大碍,就不必惊扰皇上皇后了。”
朱颜向来浅眠,外头的嘈杂声吵醒了他,一睁眼,却见玄烨不知何时坐在了床榻边,默默看着他。四目对视,朱颜一双眼犹自朦胧,细声道:“外边儿又出什么事儿了?”
玄烨含笑道:“你自睡你的好觉,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过问。”
朱颜心中隐有不安浮起,一时没了睡意,便起了身,玄烨忙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到了他身上,一面说着:“怎的不睡了?当心受凉。”
外间忽然传来安德三拔高的声调:“昭妃的龙胎若是出了半点儿差错,咸福宫的奴才可都得跟着没命啊!如今咸福宫的奴才可都是坤宁宫指派过去的,这场火还不知是因何原由而起,我只是担心主子娘娘会因此受人诟病。”
朱颜惊道:“咸福宫走水了?”才起身即被玄烨拉住手。他回头望住玄烨,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忽然,心里霍然一亮,不由讷讷道,“你……”
玄烨起身拥他入怀,温声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保子去母,但是我思来想去,昭妃得死,孩子却也同样不能留。”
朱颜已是睡意全无,只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冷,玄烨身上的温暖令他身上暗藏着的疲乏一丝一缕牵勾而出,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之人,她的孩子更是无辜,其实孩子留下来,好好儿教导成人也并无不可。”
玄烨摇头,道:“妇人之仁。昭妃从来就是你后位的最大威胁,她的孩子将来也会成为承祜最大的威胁。若非思及将来种种,我也不会下此决定。我即便负尽天下女子也绝不负你。”
朱颜心中感动,眼中便有莫名的酸楚涌上,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哽咽:“玄烨,你如此用心待流芳,流芳怕是命薄受不住。”赫舍里流芳,一个早已魂归九天的人,幽夜说那是他的前世,若真是如此,命运把来生的灵魂召唤回这具孱弱的躯体为的究竟是什么?现在的他,入戏太深,似乎渐渐“活”回了赫舍里流芳,很少再逼迫自己相信这是一场还未醒来的,又长又苦的噩梦。这宿命,令他恐惧不安。
玄烨在朱颜额间印下一吻,柔声道:“尽说些胡话。莫忘了,生前同榻,死后共寝。将来的无数个日子你我终将永生相伴。”
朱颜闭目,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玄烨温热的指腹拭着他面上的泪水,语声如同哄诱小孩:“流泪伤身,你却打小偏生爱哭,真是奈何不得你。你进宫这些年来,我让你受委屈了。人言可畏,人心叵测,我也曾疑你因妒生恨,谋害皇嗣……”
朱颜心尖一跳,一个“我”字才刚说出口已被玄烨打断:“你天性良善,我本不该疑你。实则即便你当真容不得旁人怀孕生子,我也不会深究。若非皇嗣关乎大清命脉的延续,我何须其他嫔妃生子。咱们的承祜是嫡长子,待他来日长成,我便立他为太子,只是芳儿,皇室子孙能康健长成已属不易,能否成大器之才还尚未可知,咱们的孩子……”深深一叹,“太少。你为我多生几个,可好?”
朱颜前头正听得动容,听到最后不免窘迫万分。耳根子眨眼之间就变得滚烫起来,正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玄烨已经将他横腰抱起,唇边衔着一丝热切的促狭笑意。
明黄帐幔悠悠垂落,烛火摇曳,帐内,玄烨微微颤动的手正一粒一粒地解开朱颜胸前的扣子。忽然,天际劈头炸响一记惊雷。
顷刻之间,大雨如注。
外间忽然传来梁九功急切的声音:“启禀皇上,刑部大牢出事儿了!县官苏令和茶农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