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跟他之前同窗,后面还有来往?”
“哦,也没有什么,偶尔来往。”
“那……听王伯说,他急忙忙地来找你,是有什么事呢?”娘淡淡问道,偏过头来,脸色再正常不多,眼神里却带着一股莫测的神情。
我本来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此时猛然领悟,不由得无奈。
原来,娘这是在变相打听我的交际问题,估计因为陶正是个男子,她有心想问,又不好表现的明显,才做出这副貌似很不在意的模样。
“他找我……”我原本想要随口扯个理由敷衍过去,但看着娘的面容,突然心念一动。既然,我没有想到什么办法,而这件事很可能会牵扯到家族利益甚至安危,我是不是应该如实告知?
“什么事?”娘等了等,未听到回应,又忍不住问道。
我看着她柔和的容颜,想到她平日里的开明宽容,一刹那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
不管怎样,娘的社会经验都比我要丰富的多。此事,即便是她不准许我参与,我也要听一听理由,知道雷区有哪些,以便绕开之后再尽量出一份力。
于是,我凑近她,悄声在她耳边说了陶正下午说的那些话。
果不其然,娘原本还带着几分揣测笑意的脸色,渐渐沉下来,神情肃穆。
“季苍夫子,真的是季家忠臣的后人?”半晌儿,娘忽然开口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我回道,忽的觉察出什么不对,我并没有跟她提起卿吟在那本奇书看到的事。为何,娘一开口,便称那季家是忠臣,而且语气好似很肯定。
娘自己却没觉察出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此事要小心处理。你没有贸然行动,就对了。”
“娘,你难道认识季家?”我摸索着问道,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娘出生的时候,季家应该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吧。
娘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转换了话题,问道:“陶正那孩子,准备上书开曲县县令?”
“他是这么说的。我和卿吟都劝他再等等,上书不知有多少作用,不如一起再想想别的法子。”
“嗯。”娘点一点头,道:“你和卿吟一定要再跟他说,切莫妄动。”
我颔首应诺,带着一丝茫然,娘这意思,难道只是让我们不要冒动,而不是劝我们不要插手?
“我跟你陆叔商议一下,明日派人去肃太师那里打听一下京城的消息。到时,再想办法。”娘低声说出令我更加讶异的话来。
“娘,这事你要亲自过问?”我眼眸圆睁,迟疑地问道。
“你告诉我,不就是此意?”
“可是……可是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插手,因为卿吟说爹是大将重臣,不适合参与这种事,以免被圣上猜忌。”我支吾道。
娘轻轻一笑,道:“你若真的不想理会此事,又怎么会想到出神,还选择告诉我。”
被说中心思,我有些汗颜:“可我心底其实不想让府内家人牵扯进来,但也不愿对季苍夫子置之不理,很是矛盾。娘,你仅仅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出手帮忙吗?”
“倒也算不上帮忙。”娘缓缓摇头,道:“目前情况不明,我并未承诺,以后不会强制你置身事外。”
我还想再问什么。娘低声道:“等问清楚了情况再做决定,你和卿吟,还有陶正,此前什么都别做。”
我愣愣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一收到京城的消息,娘就过来找我,我心中油然生出一份感激。在这个时代,重男轻女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平素里纵容我慵懒便罢了,此时,也没有将我以保护之名隔离开来,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我异样遭遇带来的特殊待遇了。
“据肃太师说,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很凑巧。”掩好门,娘与我对坐而谈,慎重说道:“近一年来,圣上正在派人严查贪官,疑心朝中一位高官私拿巨额受贿。但这个人本身行事十分缜密,抓不出任何疑点。于是圣上便从他手下千丝万缕的暗线入手,终于在开原县一人身上有了发现。圣上正谋划着顺藤摸瓜、明证坐实,其后就立即出了开原天示,及有人密奏开曲发现季家后人之事。”
我听出了娘的意思,屏气敛息,“圣上怀疑这些是有人故意安排?”
娘点点头,道:“肃太师转述是这个意思。季苍夫子的事听起来虽大,但时机凑巧,就像故意引开目标一样,而这一点却偏偏让圣上在意。如果真如他所说,夫子的事情,反倒没有那么凶险了。”
“可是,夫子已经被送到开曲县好多天,也没有任何消息。圣上,该不会也动了疑心吧。”
“他即便真是季家后人,也不是什么罪……”娘说到这里,突然又觉察出什么,淡淡笑着转口道:“季苍夫子那边没有动静,可能是圣上还未确实贪官受贿的证据,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娘,我们家和季家有什么关系吗?”想起之前的疑虑,我终于忍不住问出。
娘眼眸转向别处,“一些很悠久的往事,不值提起。”
我默了一瞬,隐约觉得,娘所知的恐怕也和外面相传不符,于是慢慢说道:“我听卿吟提起过,当年昭和年间的文臣之变,不是书上记载的那样。”
我看出她神色蓦然动容,却一言不发,就沉心静气将卿吟那日说起的事重复了一遍。
娘听完,静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本不准备跟你说,机缘巧合,你竟然还是知道了。”
“娘,我从没听你说起过自家、以及外祖父的事,难道他也参与了文臣之变,受到牵连?”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韩二曾无意提过,娘的家境要显赫的多,可却没人提及。
“并非如此。”娘摇摇头,目光投向远方,低声解释道:“你外祖父当时确实是文臣中品衔最高的一人,任职国学府掌府总教习,桃李满朝。但他因身体不好,又研学成痴,从不参与政事,所以也未曾参与请愿、受到牵连。”
最高官衔的文臣?我骤然一惊,古人观念里难免尊文轻武,这么说来,娘的家世确实很不一般,只是不知为何现在无人提及。
“受到牵连的人中,可有外祖的学生?”我讷讷问。
“确实。为冤死的老文臣领头请愿、遭遇不测的三人中,有两名是他的学生,其中一家就是姓季。”
娘面露悲悯之色,轻声道:“虽不知道卿吟那丫头所见之书是何人写的,但事情大致和你外祖告知我的差不离。他本是执着研学之人,却也因候奇祸国殃民悲愤难当,终于忍受不住,和几位原本中庸处事却衷心为国之臣,联合出手阻止。说来也是幸运,彼时,永昭帝连斩三家,过了昏庸的劲头,才堪堪被他们点醒。”
“可是,永昭帝还不是让人在史书里把那些冤死之臣写作乱臣贼子。”
“永昭帝最好面子,但他曾密诏当时的太子、及我父亲一等重臣,泣泪承认错误。尽管他依旧没有能在万民面前还枉死之臣清白,却也当即立下万世密昭,颜家后世子弟,如若日后发现那被抄斩的三家有遗属或远亲在外,一概不可以错令追责,并要尽力补偿之。”
“所以,娘才说,即便季苍夫子是季家后人,也不是罪。”我了悟过来,又有些迟疑道:“可是此事机密,当今圣上和底下的小官会知道吗?”
“这你不用担心,密诏自有其传达方式,所以乱臣后代罪名虽大,实则不必过忧。但是这毕竟事关皇家颜面,务必谨慎行动,万一宣扬开来、弄巧成拙,反倒会害了夫子。”
我凝神一想,慢慢点头。
确实,永昭帝即便是立下万世密诏,可至今仍让冤死的文臣们带着洗不清的污点,这就是藏在天家威仪下令人齿寒的黑暗。就算是错,也容不得他人轻易掀起,万一此事被陶正闹大了,圣上即便无心追究,为了先祖颜面和皇家威仪也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之举。
我突然又冒出另一个念头。
“娘,为什么外祖父当年身份显赫,如今却无人提起,难道,永昭帝虽认错,事实上对他有所忌惮或不满吗?”
娘轻轻摇头,笑道:“你外祖父心思澄澈,纵使天资聪颖,都用于学问之中,不重名利,并无外在纷扰。只不过经此一事,他觉得朝中污秽难忍,便称病请辞回乡了。因为他素来低调,又一心只想余生托于书中,便嘱托学生皆不可探望叨扰,有人来也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门前就慢慢淡下来了,就连过世时也是一切从简。”
“真可惜没能亲眼看到外祖父。”我轻声叹道,能保持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到死,不愧是真正的学士。
“是啊,我是家中老来得子的独女,只可惜没能陪伴他很久。我被他做主嫁给你爹只两年,他和你祖母就相继过世了。”娘语气中带着一缕淡淡的感伤,仰脸望着远处,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面上浮上怀念的神色。
“原来是外祖父做主你和我爹的婚事,他真没看走眼。”我有意冲淡感伤的气氛。
娘果真抿嘴一笑,嗔道:“你啊,越来越胆大,居然敢妄议父母。”
说罢,神色忽然一正,道:“光顾着回忆旧事了,还有件正事没有说。”
“什么事?”
“这些秘闻绝地不可对外人提及。”娘眼眸一转,又道:“但陶家大小子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不做,恐怕不甘心。”
“是啊,我们特意去他家一次,嘱咐他不要妄动,他虽答应了,但看得出,还是没断了上书的心思。”
“如果非要做什么,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可做。”娘淡淡道
我眉毛一扬:“他能做什么?上书应该是不成的吧,万一这事闹大了……”
“不是上书。”娘明眸忽闪,“是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