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姨母所料。皇后苏醒之后听闻皇子夭折，十分伤心，哭晕了不知多少回。听说陛下顾念皇后失子之痛，下令宫中禁娱三月，以示哀悼。

麟趾宫派人送了些名贵补品到凤仪宫，礼数周全。皇后尚在月中，想来她失子悲愤，我也不便去打扰。我礼仪都学得差不多了，每日除了在宫中学习芙如姑姑的养生术，午后便去藏书阁泡着。

我进过渌城县学里的藏书阁，那里是全渌城最阴凉的地方，八月桂花遍地香。还有一间小密室，放的都是些禁书，我偷偷溜进去看过，净讲的是些妖魔鬼怪。如今这宫里的藏书阁可比那县学小楼阁大多了，上下三层，各门各类的书卷，应有尽有，且底层十分阴凉。藏书阁的小太监要把书送到麟趾宫来，我拒绝了。在藏书阁里才有念书的心思。

看书，总不至于违反禁娱令吧？

窗外树影婆娑。看着看着，困意渐渐袭来。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宫女穿着浅粉色纱襦裙在宫墙下一列列走着，手里提着精致的宫灯。

踏上藏书阁覆道，俯瞰宫城，一片墨色，晚风袭来，我的头发和衣角一并飘起来。踮起脚尖，远处有一座银色的屋顶的宫阙，那屋顶浮光跃动，银华熠熠，被池水环绕，好似夜潭里的空中楼阁。

那是哪座宫殿？我从未去过。外面都如此好看，里面岂不是仙品？

湘云说，那是星辉宫，建在石台之上，统共两层，面朝夜潭，背靠白昼山，处在昼夜交替，暮色四合之时，便见星辉乍现，光华柔和，守望着风雨不惊的结海长廊。

“结海长廊曾是宫中最美的长廊，春来梨花漫天，东风吹雪，夏至荷香溢园，分外阴凉，秋分鸿雁成双，金阳高远，隆冬时节便可赏遍夜潭雪景。传说，相爱的人只要手牵手在结海长廊上走过，便可厮守一生，当年太后与先皇曾相携走过，可如今，太后便命人毁了那些花木，眼下只有残景可赏，只是长廊年久失修，又少有人气，已经破败不堪了。”湘云惋惜道。

“原来太后和先皇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过往。”我不禁想象姨母年轻时也是何等容色倾城，与先皇岁月静好。

远处淡淡的星辰高阔，银白的鸟儿在夜空中盘桓降落。青山的脉络在天幕下起伏，仿佛是天神笔下的墨迹延伸。这样高远的天空，深邃悠长，是否能够延长到我遥远的江南故乡？我的内心无比宁静。

这日，我正躲在二楼看话本，便听见有人步入的声音。我悄悄爬到楼梯口，顺着缝隙往下看，竟然看到了一抹鹅黄的身影，是宫婢么？

我出声道：“何人在此？”

那鹅黄衣裙女子抬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竟然是陆才人！

见我俯视着她，她慌忙四处张望，未见其他人，才碎步上楼来，小声对我行礼道：“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你也来看书么？”我问。

“回娘娘的话，正是。”她低着头答。

我与她看似一般大小，便亲切道：“此处是藏书阁，不用拘礼。同为求知学子，分不得什么位分高低，你不用管我，去找自己的书本吧。”

“是。”她福了福身，抬起头，看见我手中那本《封都纪胜》，顿了一顿。

我看了看书本的封面，问：“你要找的便是这一本吗？”

陆才人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女子不可太痴，倾情相付却落得家破人亡，当是可惜。”

我这才意识到，她是在说书中的主人公的命运呢。原来她也看过这本书，我便来了兴致：“才人说的不错，与人交往终究离不开交换二字。于行商坐贾便是你予我货品，我馈你金银。于师长学生便是你予我前程经纶，我恭敬服侍终老。于良配爱侣而言，便是你予我真情切意，我赠你一片冰心。就算没有真心可以回报，像书中如媚那般付出了贞洁青春，图一个衣食无忧的后半生也是好的。总不能到头来什么都不曾留下吧。”

陆才人颇为认可，不再像刚才那般拘束，惊喜道：“想不到娘娘竟然与嫔妾所想一致，叫嫔妾好生欣喜。从前姐姐总要说嫔妾浅薄，嫔妾总是气不过……”陆才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噤了声。

我笑：“这有什么浅薄不浅薄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才人年纪轻轻便已看清其中利害，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陆美人良善，也是难得的贤良之辈。”

“嫔妾嘴笨，总是说错话，平日也不敢多言。只是今日一时高兴，才多说多错，望贵妃娘娘恕罪。”陆才人纤长的手指绞着手中的丝帕，小声道。

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她：“若是怕说错，便可看看这本书。多学多听多看，重要的是要敢说，便不会再这般畏言。”

陆才人如获至宝，拿了书退去了一楼。我俩各占一层，沉浸在书中的天地，直到天色渐暗，夕照渐斜。

“娘娘。”陆才人捧了书走上来，向我道别，“嫔妾先行离开，只是嫔妾还有一请求。”

“你说。”我从书本中抽离出来，好奇地望向她。

“嫔妾住在明月阁，离麟趾宫不远。”陆才人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今后，嫔妾可以来麟趾宫拜访娘娘么？”

我笑：“当然可以。”

陆才人像是得了糖的孩子，笑着跑开了。我问身边的楚烟：“你了解陆才人和陆美人么？”

湘云道：“陆才人和陆美人都是西州刺史的女儿，西州人口不多，但胜在幅员辽阔，有二万户，因此是陆大人算是中州刺史，正四品上。陆才人名讳陆君兮，是妹妹，陆美人名讳陆君慈，是姐姐。如今是陆美人更得宠些。”

我点点头，只是她姐妹二人竟然都入宫为妃了吗？想我与姐姐也是双生姐妹，她二人也是，我不禁对这个陆才人有几分亲近。

“那日董美人在凤仪宫对陆才人出言不逊，她们不睦么？”我问。

湘云道：“董阮以美人位分入宫，彼时陆君慈还是才人，如今陆君慈已是美人，董美人却没有半分晋升的意思，董美人不满已经许久，且她们承宠也大差不差。不过是你这个月侍寝，她下个月侍寝，因此向来不睦。陆美人和陆才人是亲姐妹，以董美人的性子，能叫陆氏姐妹不快的事，她都会做的。董美人如今最想的，不过是早一步怀上皇嗣，先一步坐上四妃之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