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2章(中)(1 / 2)煦仁纪要首页

煦仁二年,五月,庆熙宫室,宸乾宫。

宸乾宫的案几上罕见地没有放任何劄子,只是方正地铺着一张地图,其上在“鹤谷”处画了一个圈。

外面的蝉被内侍赶走了,显得格外清净。几只圆硕的雉鸠一顿顿的在地面上,从缝隙里捡食。李修元安静地站立在一旁,看宣宗盯着那个红圈出神。几本歪斜着摆放的书籍下面,压着一封信,隐约露出一个角来。终于,景宣宗将目光从“鹤谷”二字移开,抽出那封信,摊开在桌上。其上并无什么军国秘事,只是几则文辞寡淡的乡土风物介绍,“鹤谷”的名字亦赫然在列。

良久,宣宗找回了语言,清了清嗓子道:“国丈的确好眼力。”

煦仁二年,六月,青门。

周澍在青门停留了两日,一时没打定主意往哪儿去。先前流徙的一行人直到几天前,才接到通天节大赦的讯息——当然,这怨不得谁,毕竟他们走的路途人迹罕至,消息能逮上已是万幸。衙役乐得清闲,大手一挥就地解散,留下一批伤病交加身无分文的人面面相觑。周澍不确定这是否合规,但在这种荒郊野岭,吏卒没有临行前再敲诈一笔也算他运气。他听得几个约好同行往南方去,只是他与这些人算不上熟,自己也没什么落脚的盘缠,就拒了他们的盛情邀请,留在青门找了个刈麦的短工。日头很辣,不过割麦子的辛劳与这个把月以来在流放途中的待遇,倒是算不得什么。雇他的那户人家包了中午的一餐,也不愿意为难他——周澍自知他动作慢,麦穗又洒了不少,但给的银钱也少,二者就算相抵了。两日干完,勉强挣了八十文,顶天够他再撑四日。他靠在墙根下避太阳,将那数枚油渍渍的小铜板来回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得认命。也许是此地过于偏僻,宣宗即位后推行的“煦仁元宝”同前朝武宗的“正历重宝”混杂在一起,另有些已经在几度转手中字样磨损的看不大清了。

常理而言,他应当回乡。只是如今,他罪名和刑罚是由着天子恩泽撤了,这“舞弊科考”的名声却在全国传开,如被墨染黑的素绢洗也洗不清的。想到余渚的父老乡亲,想到启常先生,想到他信誓旦旦放言的林家,想到他母亲——愧赧,唯有愧赧——他无颜面对家母。也是,几日前推辞说“盘缠不够”而不愿与那几人一道返乡,想来也都是一桩借口,毕竟他们没人身上有钱财,都是一路挣一路行罢了。具体名字如今已不记得了,说话都带有方言,他一时也没听清。其中有个蓄了长须的对他相当和蔼。这人似乎相当以自己的胡髯为荣,行路的时候要背着衙役去河里濯洗一番,也算是奇人。日色渐渐往西移,周澍饿的有些两眼发昏,沿阴影踱着踱着往一户酒家里去。有些褪色的酒旗在无风的日子里半耷拉着,店内有些低矮,因而他不得不猫着腰进去,几条有了裂缝的长凳七横八竖地摆着,地上是被小二扫下去的一堆堆瓜子壳。一条油光发亮的黑狗窝在墙角,沉浸于遥远的梦乡里,以致周澍差点一脚踩上他的尾巴。店主看起来四十上下,驼背在账台后面劳碌,只剩下一个黄毛小孩在外面无聊地拨弄着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周澍拨了十文摆在柜台上:“来碗酒,一碟萝卜干。”

那小孩没正眼瞅他,只是囫囵收了进去,继续来回拨动算盘上的珠子,滴亮滴亮地转着。

他松了口气,拣了最靠里面的一个位置坐着,旁边是那条睡得正香的老狗。等到坐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躲着别人——传消息顶天传的也是他这个名字,就他现在这副寒碜样,应是没人认得出他原先还是科举一甲。店里生意很萧条,不一会,店家端了东西上来。余光里能看到,他脸颊附近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让他整个脸显得有些变形;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着,直到店主空手走过柜台,看那毛头还在上下玩那半新不旧的算盘,直接一个手刀劈了上去,店里响起杀猪般的一声嚎叫。就在此时,帘子被掀起来了,走进来几个穿着官服的,环视了四周一圈。那小孩正要哭,眼泪都滚出来了,见到这几个一看就身份不凡的客人,硬是吓得把哭声憋回了嗓眼里,张着嘴哑然盯着他们身上的配饰。店主收了刚刚凶神恶煞的样子,殷勤地迎上去,问道:

“几位大人大驾光临呵,荣幸荣幸,这个,呃,小人有哪里可以帮忙的?包在草民身上。”

“你最好能帮上。”其中一位瞥了他一眼,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烦躁。“有三个人,两个三十岁的,另一个老些,年轻的有一个右耳破损,另外老的那个说是蓄着很长的胡子,见过吗?”

店家听了一脸茫然,那小孩还没缓过来,只是张着嘴巴目瞪口呆,目光随着几人的动作晃来晃去。角落里,周澍听了这番话,心下一惊,很是复杂;最终,他只是往阴影处再缩进了些,埋头吃他那盘生涩的萝卜干。那几人在店里简单看了一圈,见没人回答,正准备离开;蓦然,那条老黑狗不知被什么东西吵醒了,拴着链子从地上猛的探起来,对着大人物吠吠地叫着。周澍方才正准备喝酒,被老狗吓着,“哐”的一声将酒碗摁在桌上,几近要站起来,长板凳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摩擦声,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洒出的几滴酒液从桌子边缘缓缓滴下,在周澍的衣服上洇出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朝此处投过来。

他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衣袖抹去洒在桌上的几滴酒,用筷子挑起翻了的萝卜片放进嘴里——

——然而已经太晚了。其中一位穿绿色官服样式的注意到了他,颇为自然地坐到他的对面。此人身形高大,眉宇间显露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平和恬淡,在此等穷山恶水之地显得就格外突出了。在此地为官者,或许多少都带有一种自命不凡而时运不济的哀怨,抑或是不愿流于世俗的嫉恶,但周澍没有从他的表情与动作中看出两者中的分毫。然而,或许是数月前的教训过于严重了,他读了近二十年书,本不应畏惧,如今却只是僵硬地将头侧到一旁去,手上捏着的筷子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在下乃榛陵县县令,浏山孙氏,名善道。我县县丞昨日乘船出行,遭了劫匪灭口,幸而船夫深谙水性,死里逃生,提供了这劫匪的信息。榛陵县虽小,可县丞毕竟也是朝廷命官,孙某也希望能早日将这几人缉拿归案,也算是有个交代。在下看小友应是外地过来的,不知在路上是否见过这一行人?”

周澍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忖度他的口音——有青门一带方言的腔调,但影响的不多。对方对于他本人显然比线索还要好奇,这让周澍感到有些不适,故而他先反问:“‘笃信好学,守死善道?’”

对方因这突如其来的疑问怔住了,随即眼睛中透露出一丝惊喜:“不敢当不敢当,只怕应是由着‘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罢了——小友果然是从山外来的,可曾有过那三人的类似印象?”

这次周澍又陷入了沉默。与孙善道同行的有一人显然已经对他的态度感到厌烦,俯身同他们县令耳语了一番,然而孙县令只是答道:“无妨,无妨。”就把那人招呼到一旁去了。见周澍守口如瓶,孙善道把至今仍一头雾水的店主叫过来,要了一壶好酒,并上七、八样好菜。同行的几人见他这样,脸色都不大好看,嘴上想嚷嚷些什么,却又大抵迫于公开场合,没有说出来。周澍只是默然看着,将自己的萝卜与快要见底的酒往里收了收。

“就当孙某请客了,不必客气。”对方客气地将几碟小菜推到他面前,后又要起身为他斟酒,被周澍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