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端起茶杯，小酌了一口，发现着实有些苦涩。

再抬头，四目相对，看着少年漆黑而深邃的眼神，孟怜衣不由得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相遇的场景。此时方皓粗布衣裳，甚至还坦言受了伤，还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与当初那个扮相惊人的少年相比，却多了几分坚毅与力量。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孟怜衣双手捧着那杯茶，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庞在幽暗昏黄的烛光下，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也微微一颤，嗓子不知何时也变得有细微嘶哑，说道：“他们都说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这话不假，整个孟府和怜衣楼里，除了我父亲，我就是。我娘死得早，自我有记忆以来，便生活在高墙大院里，院里奴仆婢女众多，他们都围着我，哄着我，没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方皓静静听着，没有话语。

因为他知道，对于一个想要倾诉的朋友而言，倾听便是最好的话语。

“院里有个教书先生，他满头白发，整天板着个脸，手里常年拿着一把戒尺，考校功课又极为严厉，便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不歇息，小时候我可没少遭他的打。那时淘气，我试着拔过他的胡子，烧过他的袍子，还让下人威胁他，可都没能让他离开。”

“小时候最期待的是那一天，父亲会早早出现在院里，用大马车接我，去外面玩上半天。那一天没有夫子的考校，也没有恼人的功课，还能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最是期待。可到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十岁那年，父亲带我进了怜衣楼，我终于知晓了父亲的身份，也知道了自己的使命。那些叔叔伯伯待我极好，说是视如己出都不过分。我在楼里过得很算不错。直到十二岁那年秋天，先生回家养老，我虽不认为是他的得意门生，可打心底里感谢他，所以我瞒着父亲给他送行。”

“先生却是死了，死在那个秋天，也死在我的眼前。那一刀应该取走的是我的命，是先生替我挡了一刀，死在我最信任的护卫之下。”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整个怜衣楼都不好过。父亲没有生气，却杀了很多人，当中还有一些往日待我极好的叔叔伯伯。我用自己的钱给他们每人买了副棺材，也埋葬了他们，最后一个人走进了孟府内院。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叔伯虽然待我好，可想杀我也是真的。”

“十五岁那年，我一个人执掌怜衣楼，杀了不少人，也赶走了很多人，那些叔伯待我不再亲近，看我的眼神也越发忌惮。我见识了天鹏帮的手段，领教了寒光盟的武力，甚至还和沙河帮起了冲突，才算是彻底对长安城的天有了深刻感受。”

“那几年过得极苦，我不害怕遭遇刺杀，怕的是一觉醒来听到噩耗，不是哪个长老又背叛了我，而是他们投靠了其他帮派。”

方皓眉眼低垂，说道：“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哪怕是什么楼主和帮主，都不会例外。”

孟怜衣重重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有个算命的说我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有个瞎子说我此生庸碌，注定一事无成。这些，我都不在乎。父亲曾说，守业更比创业难。我当初不以为然，此时却是奉为圭臬。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能守住这份家业，我也不想当什么好人。”

此言刚落，孟怜衣仰头，将那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再将茶杯稳稳放到桌上，他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唏嘘之色，说道：“方兄弟，今晚我真的有些醉了。”

不曾饮酒，人自醉。

方皓并未起身，静静地看着消失在小巷里的怜衣楼主，再一低头，发现那茶碗中的茶叶也被吞了个干净，说道：“怜衣兄，你如此坦诚，我可真不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