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章(2 / 2)起来吧首页

至于邓驰,他坐在桌边,抱念开的是他,哄念开的是他,喂念开吃饭的也是他。念开已经不是小婴儿,他现在会嚼能咬,既活泼也闹腾。一会小手抠他一下,一会小脚踢他一下,一会牙牙的学他说话,总之他就是不能闲着。不过,好在还有小念开,因为除了念开,今晚没人在意他。没有什么是需要他留给她的,因为什么都是她的,她除了需要自己吃,没有任何机会自己做任何事。只剩下一瓶的橘子汽水,大伯问都没问过他一句,邓驰就眼巴巴的看着大伯开给邓一帆,自己跟着大娘喝凉白开。看着他们三人一见如故的样子,邓驰支撑着自己强颜欢笑。他这两年很少来大伯家,与想不想念关不关心无关,这一方窄小天地里的铭心与刻骨,若想触景不生情,他知易行难。怀中的念开只顾着吃喝玩闹,他还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特别之处,或说可怜之处。他刮刮念开的鼻梁,捏捏他的小脸,心想着他也会成为没有母亲陪伴的小孩子,邓驰心痛,无能为力的心痛。

“今天有三个蛋糕?”邓驰问。

“中午子权回来,他也买了一个蛋糕。”大娘边说边拆,将蛋糕挨个摆在餐桌上。“刚坐下要吃饭,就又被他单位给喊回去了,没吃上这蛋糕。这吃皇粮的活儿都这么不好干,年轻人啊真不容易呦。”

大娘这两年清瘦不少,旧衣穿在身上明显肥宽,好在精神头不错,眉眼之间仍旧流露着慈爱的英气。

“来,我的好外孙,外婆抱。”

大伯在一旁折叠生日帽,插蜡烛。

“大伯,你自己也戴一个。”邓驰说。

“我我不行,我这一大男的,这帽子花里胡哨的。”

邓驰不听他的理由,为大伯折好戴上一顶生日纸帽,大伯为大娘戴上生日帽,还剩一顶。邓驰打开包装,继续认真的折起来,大伯与大娘沉默的等他折好,邓一帆不解:三个蛋糕,三顶生日帽?但她不问。邓驰折好后,小心的腾挪蛋糕,将第三顶生日帽放置在三个蛋糕的中间之处。

“姐姐,生日快乐。”他说。

邓一帆恍然大悟,钟可生日是上个月...上个月的最后几天,跟大伯这个月的最初几天,很接近。

“嗨,今儿不提这个。”大娘露出几丝苦笑然后一句带过。“一帆,别看我们邓驰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可他心里细着呢,啥都惦记。”

“不能说孩子像没长大,咱们驰驰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这不都...都给你领人回家了吗?”

大伯笑呵呵的看着邓一帆,转身去点蜡烛。

邓一帆拿出自己的手机,为大家放生日歌。

大娘握着念开的两只小手,跟着生日歌一起拍手唱和,大伯举着手机,小声跟唱,为他们录影。只有邓驰,在欢快的生日歌中,昂首挺立,热泪直坠。

邓一帆在为大娘拍手唱歌,余光中的他,令她震颤,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他热泪的温度,灼的她心火烫。

在喜庆的生日歌中,大娘许愿,大伯与她并排而坐,一同吹熄三个蛋糕的蜡烛。

没有人看不到邓驰的泪容。

“那个给一帆切蛋糕,我...我先哄念开睡觉,有点晚。”大娘边对大伯说边抱起念开走回房间。“这都...是几点了,得睡觉了我的大外孙。”

“吃一块吧大娘,寿星得吃第一块。”大娘无动于衷,就像完全没有听到邓一帆的声音。

“有我呢,我也是寿星。”大伯赶忙拿起蛋糕铲。“一帆,你肯定想不到,我出生的时候,家里连个表都没有,都不知道自己几点出生的。后来去登记,我父母把生我的日子都给忘了,就记着个月份。还是你大娘说,都是同一个月,不如就一天一起过,就过一次生日,还能省点钱。”

说着,大伯递给邓一帆一块蛋糕。

邓驰立即反对,“大伯,你吃,你得吃第一块。”

“诶,哪儿有这说道!寿星给谁吃第一块就谁吃。”

邓一帆绽开般笑了笑,她转头望向邓驰,看到他稚气的泪痕与根根分明的刘海儿,伸手接过大伯的蛋糕,说下一句至此改变她命运的话:“谢谢大伯,那我替钟可姐姐吃一块寿星的生日蛋糕,我会代她...代她照顾她的弟弟,和你们。”

大伯听到的那一瞬的震颤,如万炮齐鸣,天旋地转。

“什...什...”他握着蛋糕铲的手不停的抖动,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词语。

若不是邓驰就在她身边,他一定会认为自己幻听,邓一帆她...她怎么会...这样说话。

只有邓一帆,心平气和的吃着蛋糕,余光中收集着他们的微表情与小动作,她再次转向邓驰看去,邓驰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她无法描述他的神情,很明确的成就感在她的心中漾起,所以她平静的接受他所有的无法描述。然后,补充一句:“大伯,有我照顾着,没事。”

啪的一声,蛋糕铲掉落地面,邓驰一个健步扶住大伯。

人的悲痛似乎分为好多阶段。

正在经历的时候,恨不得用尽筋脉尽断之功力拆解它攻克它,待尘埃落定后,痛彻心腑,怨天恨地。哭久眼泪会干涸,吼久声音会嘶哑,不得不渐渐接受此情落幕已是结局。但条件是不能回忆,一旦回忆被开启,力尽后的平静便会刹那被万箭射穿,过往的温情就是最狠毒的砒霜。

大伯身体微颤,不出一点声音的抹着泪。他伏在邓驰一侧的臂膀上,皮肤宛如龟裂干旱的土地,倾泻的泪水仿似久违的雨水,可以侵进最深的那层土里。

他用断续的声音说:好...好孩子,谢谢一帆了,谢谢。”

“总有一天,会团圆的。”邓一帆悠然而肃静的说到,然后递出一张纸巾,继续说:“伯伯,今日的眼泪,留到团圆的那日,再流。”

“什么?你刚说什么?”邓驰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邓一帆字正腔圆的重复:“我说,总有一天会团圆,今日的眼泪,留到团圆的那日,再流。”

邓驰目瞪口呆。

此场景...他记着他的小时候,有一次他非常委屈的嚎啕大哭,他质问爸爸为什么只有他没有妈妈。爸爸始终沉默,不作答。邓驰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自己整个身体止不住的抖动父亲才将他抱进怀中。

父亲告诉他:“邓驰,收起你的眼泪。今日的眼泪,留到团圆的那日,再流。”他不听劝,执着的追问爸爸相同的问题。爸爸听到他的追问特别生气,尖声斥责他必须立即停止哭泣,擦干眼泪,否则他不会回答。当邓驰渐渐平复下来,父亲的态度也转而温柔,是那种接近月光般的温柔,他说:“不会太久的,儿子,等你平安健康的长大,就快了。乖,儿子,眼泪等到团圆的时候再流。相信爸爸,会团圆的,会的,一定会的。”那时邓驰因为听不懂父亲的话,还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接着父亲警告他:“邓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答你这个问题。从今以后,爸爸不会再回答你类似的问题,你也不准再问。”

大伯自己接过邓一帆的纸巾,独自拭泪。“好,这话说的好。”大伯说。

“邓一帆,刚刚你说的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是我自己说的。”邓一帆回答。

话落,她便拾起蛋糕铲去切蛋糕。大伯邓驰一人一块。

“生日蛋糕还是要吃的。”她说

“一帆说的对,驰驰,坐下,一起吃蛋糕。”

邓驰偷瞄邓一帆,看不到她的任何波澜起伏。当她发觉到邓驰的目光,她也没有闪躲,坦然对视,微笑。

“谢谢,谢谢一帆了,驰驰,一帆这孩子...体贴啊!”大伯感叹。

“大伯,一帆想问问,有去看过...姐姐吗?”

“邓一帆!你别再...”

“诶驰驰,好好说话,一帆是...是关心咱们家。”

“对不起,大伯,我只是...”

“大伯这么大年纪,明白的。”

“有去探视过吗?”邓一帆追问。

大伯绝望的摇摇头,告诉邓一帆:“他们说...不让看...只写过一封信,信上就几个字:平安健康,勿念。”

在吃下这块蛋糕的几分钟里,邓一帆思绪纷飞,她粗略的推测着多种可能,又一一否决。她吃完自己的蛋糕,又为大娘切下一块,没有人告诉她,可这刻的她很确定,大娘没有睡,她睡不着。

“大伯,这是大娘的蛋糕,等念开睡了,给她吃。”

邓驰三下两口的咽下蛋糕,找个理由便拉着邓一帆离开了大伯家。

“我说邓一帆你能不能不要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就你厉害呗?”邓驰有一丝对邓一帆的感谢有一丝对她的敬佩,却也夹杂着无名的愤怒。

邓一帆瞪了邓驰一眼,压根没准备搭理他,径直上车,见邓驰那副不清不楚的模样,毫不手软的按下喇叭:滴——滴——。宁静的初冬,这连续不停的喇叭声甚是震耳。

“若叫不醒你,我就继续按。”邓一帆摇下车窗,对着邓驰大吼。

“疯...疯女人!”

“邓驰,你如果不知道蠢字怎么写,就看看自己!”然后她潇洒的踩下油门,独自驶离。

“靠!就你会开车,就你懂你什么都懂!我...我下个月就有驾照了我告诉你邓一帆!”

初冬的北风,不够凛冽却也侵怀,邓驰提提裤子,扣紧夹克衫的扣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蠢字怎么写?”他好久没有用到过这个字,认真的想了一下,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影子显得格外悠长。“一个春字,下边两个...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回答蠢字怎么写?!疯女人!你是个疯女人!”

邓驰迎着北风,抱紧双手在胸前,沐浴月光前行,向着家的方向。

在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而弱的台灯还在亮,这里居住着一位外婆,她正轻拍她的外孙,哼唱着小曲伴他入睡。清朗夜下的月光丝滑,映在还未腐化的落叶上,北风一起,叶儿伴着娓娓动听的曲调声飞扬四方。

叶儿纷飞,外婆低吟:“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

这位外婆年轻时,时常感叹,眼前的孩子不过枕头般大小,这得何时才能长大?殊不知,孩子总是有她自己的节奏。她刚学会站就急着要走,刚会走就急着要跑,长大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

这位外婆的吟唱甜美悦耳,声情俱佳:“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爱恋着月光......”

在许多许多年前,她的女儿也是听着同一首小曲入睡。那时的她,粉嫩似他,无邪如他。他喘息之间的奶香味,他卷翘灵动的睫毛,他柔软细密的毛发,还有似曾相识过的眉目...都像她,都在想她。

外孙已经睡熟,她柔美的哼唱仍未停歇。“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她为外孙掖掖被角,食指爱抚过他的脸蛋。小时盼大,大时忆小,她养育着他,忆着自己的骨肉。她不够乖巧,可也体贴。她巧言善变,可却经常言必有中。她长相清秀,内双的丹凤眼与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她吵闹着几次想要剪去长发,可她不允,她喜欢长相清秀的长发飘逸的小女孩。还有她,她不是亲生仿似亲生,她也清秀,她也长发飘逸。她与她不同,她乖巧温顺,她精打细算。是啊,她就是喜欢那般的她和她。

外婆直起腰身,端起放在床头的蛋糕,家门口的蛋糕店已有七八年的光景了吧?曾经的她每年都要光顾这家蛋糕店好几回,这块蛋糕的味道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每吃下一口就忆的起上一次,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吃下它的情景。她要吃下这块蛋糕,慢慢的吃下,她怀念它的味道。

熟睡中的外孙不知为何突然蹬了下小腿,外婆放下蛋糕,再次俯身到外孙身旁,依旧是轻轻柔柔的拍抚,依旧是悠扬的吟唱声。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