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来过,相信我。我看见它从楼下的草地穿过,尽量不晃响楼窗上的风铃,却在对面林子里留下歪斜的脚印。风带来思念的气息侵占整个房间。记忆,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撕碎夜的面具。以为风来会带着一场雨,今晨的阳光却是最耀眼的。念着这迷醉的春光会不会不够挥霍,这种风情,非君莫属。春,已成了一个无法预料的局,笔底风中我自摇曳生姿
庄淑疲倦地醒来,感觉浑身疼痛,之前生产那两儿两女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如今肚子越来越大,渐渐暖和起来,越穿越薄的夹衣已经难掩渐渐臃肿的腰身。前些日子,婆母病重,庄淑前往照顾,衣不解带地侍奉了多日,众人都被她所感动,却又有谁猜得到她的苦衷,怎能脱衣,这个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向任何人道的,包括她的夫君杜悰。她就像做了一场梦,在他们不常去的一处宅子里,竟然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发生了关系!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讨厌他,甚至是喜欢的,她似乎在等他,等了很久,等了很多年,他,终于出现了。但他终归是不该出现的,在这个世界,她是别人的妻子,是没有任何理由和他在一起的,只是,做下这件事却是她不后悔的,包括现在,她有了他的骨肉。该离开了,庄淑对自己说,不能让杜悰为难,更不能让他的家族为难。虽然当初,娶一个公主,是很多名门之后所不愿意选择的,那杜悰却主动奏明圣上,娶了自己。也虽然自己对这个夫君,除了尊敬和服从,再无他情,但毕竟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呵护有加,温柔陪护,两人的感情早已成为了稳固的亲情,默契地相守。这种事情发生,她是万万不能隐瞒他的,却又不得不隐瞒。经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千万思虑,她想明白,自己只能走了,带着还没出世的小生命,到很远的地方去,不再回来。
等到联系好离去的大船,出行的日期已定,那天晚上,她终于鼓足勇气,向杜悰讲明了实情的时候,她忽然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因为,他听完这些话后,哭了,哭的惊天动地,半日后才哽咽地问:
“你能不能不走,我,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大。”庄淑也哭了,如此一来,她觉得自己更对不起他了。经过彻夜长谈,他们商量好,从此对外人讲,庄淑得了重病,不得不回避外界一切人等,深居府中养病,就连家仆,侍女也不得亲近,日常起居只由自幼一直陪伴在身边服侍,后又随侍嫁来杜府的岫云全权负责。在这件事上,杜悰曾坚持想让岫云跟着庄淑一起走,毕竟此次离家将会行去千万里,还会在海上漂流数天,几乎就算是把生命交给了上天,别说是一个孕妇,一个普通人恐怕都难保性命,没有侍女的陪护,庄淑这个半生都是生长在安乐窝里的娇柔身躯,如何才能漂洋过海,安全到达那个天边的岛国呢?如果只是怕真相泄露,他杜悰也有的是信得过的家丁,直接委派一个就是,不一定非得是岫云。岫云也是坚决要跟庄淑离开,她跪到地上痛哭流涕:
“夫人,我跟随您已经半生,您的每一个细小的需求,我都了解的清清楚楚,您的一颦一笑代表着什么,也只有我最清楚。平日里您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如何能够抗得过那大海上的狂风巨浪,就是您下了决心不留下,那也该把我带上,在关键的时候给您挡挡风寒,跑跑腿啊。”听了岫云的这些话,庄淑也默默流下了眼泪,不是自己不想带她,是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早已了然于心,这个心愿只有以后的岫云能够帮助完成。最后大家简单道了个别,趁着夜深人静,一顶小轿被悄悄抬进深府,轿夫暂被安排到别的偏房去吃饭。只随身带了些金银细软,少量的吃食的庄淑一脸决绝地站起身,视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的岫云于不见,侧身闪开愁云满面的杜悰的拥抱,快步走出了房门,掀轿帘弯身进去,尽量不显出被臃肿的身体所带出的费力,轿帘放下后,再无声息。岫云奔出来,只远远地站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拼力忍着哭声。杜悰忙不迭地跑上前去,想伸手掀开轿帘,手伸到半道就停在了那里,最后又颓然落下,继而又抓住了轿棂,那拼力忍住悲伤的颤抖的身躯,带得轿身剧烈晃动,轿中人不可能感觉不到,但是却悄无声息,杜悰哀哀的声音传入:
“不管多久,只要你能够,只要你愿意回来,就带着孩子我们的孩子回来吧,这里都是你的家,余生,我会一直等你”轿中仍是悄无声息良久,杜悰仰天长叹了一声,那叹声大得,甚至惊醒了园中花树上栖息的一只夜鸟,它扑棱了一下翅膀,低低地不情愿地鸣叫了几声,飞落到远处的另一棵树上,带起满园的树影婆娑。
杜悰没有回身,只是向后招了招手。仍在低低抽泣的岫云立刻转身去叫来了轿夫,杜悰额外又给了轿夫些银两,嘱咐务必将轿抬得稳些。不明就里的轿夫千恩万谢,抬起轿就走。那顶小轿就那样咯吱咯吱响着走出了园中悲伤肆溢的四目的视线
几日劳顿,终于在船期的前一天赶到了广陵郡码头旁的一个小客栈。打发走了轿夫,庄淑并没有感觉到饿,只是一味的困倦,昏睡到了船就要开前的几个小时,简单吃了点东西,她忽然开始担心,船家会不会没有收到,她通过上一家转过来的银两?会不会船上没有她的位置了?会不会因为天气的原因,开船的时间推迟?亦或有什么事情发生,船提前开走了?她越想越心乱如麻,赶紧梳洗了一下,拿起行李退房,离开客栈,忙不迭地赶往码头。
等到看到那条破旧的大船正安稳地停靠在铺满晚霞的水岸边,船的主人正站在上面,甚至远远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的心才一下子归了位,放慢匆忙地有些趔趄的脚步,将肩上的包袱提到手中,理了理因为匆忙走路有些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忽然莞尔,自己之前脱去那些金丝银线、绣案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精剪细缝的宽大的服饰,只给客栈老板肥胖的婆娘换些粗布衣服,把那女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她哆哆嗦嗦地拿走那些衣服,又用飞一样的速度拿来自己的半新的衣物,唯恐庄淑突然反悔。看到庄淑穿上自己做姑娘时留下的压箱底的衣服还显肥胖,臃肿,难掩婀娜的身姿,她那艳羡的眼珠都快蹦出眼眶了,但她毕竟是善良到家的女人,又拼命跑到厨房,为庄淑备了一份丰盛的吃食,庄淑感激地拒绝,毕竟自己的身体虚弱,是拿不动太笨重的行李的。那女人只是掏出一些笨重的肉块,还是把一些有养分、易消化的干粮硬打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甚至立刻提溜来大堂的一个小厮,嘱咐他一定把行李帮助庄淑送到码头船上。不想那个小厮怯怯地说:
“我不是不想去,我觉得吧,这个行李不应该手提着,露在外面,这位夫人,您应该把这个包袱背缠在外衣里面,那条船在海上会漂很久,这样的话”庄淑和老板娘互相看了一眼,老板娘立刻打发走了小厮,她尽量将将包袱打得薄、宽一些,然后帮脱去外衣的庄淑绑到腰背上,随后她又快速跑去内室,将一件满是压出的死折儿的藏青的斗篷给庄淑披在身上,庄淑从斗篷上浓浓的樟木味猜到,这件衣服的箱子底儿压得最长,恐怕都没舍得穿过几回吧,她不仅感激地冲眼前这位胖胖的女人笑笑,那女人却退后几步,一个劲儿地啧啧地赞叹:
“你是怎么长得?这么大一个包袱藏在身上,竟然还看不出来,啊,我这辈子就没瘦过”
庄淑低着头正努着劲儿在太阳地儿里赶路,眼前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她赶紧停下脚步抬头看,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瘦弱的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脸上挂满惊喜,甚至想伸手来搀扶她,庄淑下意识地侧身闪了一下,男子似立刻感到了不好意思,赶紧支支吾吾地解释: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看你走的累了,想扶你一下。”庄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因为昏暗,那晚,她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所以几个月来,她绞尽脑汁地回忆,都想不起他的脸的任何一个细节,只记得他的唇是那么的柔软湿润,他的手指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她忍不住抬头回望他,见他也正渴望地望着自己,急忙转移了视线,四周很安静,远远地只看见那条船上有几个忙碌的身影。庄淑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听到庄淑的声音,杜牧最后的一道心理防线崩塌了,他伸出双手,想去拥抱庄淑,几个月来的思念像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来势凶猛,不可遏制。但是,廷桓出手了,他抢先站到了杜牧的身前,这让他也很吃惊,之前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怎么也没有行动的自由,这一次,他却迅速地做到了,身后的杜牧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这一挡,就似切断了他的情绪的连线,他沉默了下来。廷桓走向前,以杜牧的身份走到庄淑的眼前,就像走到了孤独无助的梅痕眼前。他以异常平静的声音说话,就好像在那个世界,当看到梅痕情绪失控,他也总是这样,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方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