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马上。廷桓能感觉到身下的马儿健壮的四蹄自信地向前律动着,它知道自己去往何方。廷桓却不知道。刚刚还在老何的茶室里穿着鱼皮衣自说自话,那些从没有经历过起码自己叫廷桓以来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讲的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尤其是那个南和县主,俨然就是一个饱受惊吓和磨难,却仍能够极度理智和冷静地,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孩子的伟大母亲,不能把幼儿留在自己身边照顾,她也会聪明地借别人之手给孩子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成长环境。而当意识到危局又要到来时,她第一个行动起来,找到对手先亮出自己的底牌,诚恳地求助于对方,当然也不忘使出杀手锏,直指对方的痛处腾小王爷的安危。一个神出鬼没的货郎,一件怪异的鱼皮衣,一条看似普通的河螺项链忽然被摔破,里面却露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形同箴言的六个字:肃慎之箭尚在。
南和县主不厌其烦地讲述了一段故事,那是属于大唐的土地上的,来自一本文化古籍的记载。从这段记载,南和准确地判断到,唐使者和腾小王爷没有遇难,他们就生活在那个做鱼皮衣、穿鱼皮衣的少数民族部落里,唐使者定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他只能借一件鱼皮衣和一条项链,通过一个貌似货郎的人来传递讯息,原因只有一个,南和周边的人是不允许这个讯息传过来的。通过这个讯息,南和也推测道,有人是不希望唐使者返回长安复命的,他要反悔,自己答应的那些条件。突厥王,一定是他,有着太大的贪欲,太多的野心,太狠的禽兽心肝,除掉唐使者,一切又回到原点,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一起葬送,因为这样更会把目标转移,让长安方面怀疑不到自己。
廷桓在听这些话时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他有些躺不下去了,想要起身。眼前却忽然出现提示框:是否再次上线?廷桓马上环视四周,冥丁和钱侍卫早已不在,也不是在那个大河边的小屋里,又回到了老何的茶室,自己还是坐在他的对面,端捧着一个温热的茶杯。再看老何,他低眉下眼地只是一味地品他的茶,廷桓知道不用打招呼告别,一切都在人家的局里。他点击上线,提示框显示:第十一次登录成功。然后方框消失。是夜,马上。廷桓能感觉到身下的马儿健壮的四蹄自信地向前律动着,它知道自己去往何方。廷桓却不知道。周围漆黑一片,能听得到树叶子的哗哗声,夜风很大,穿林而过。黑暗中马儿的速度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只能说明一点,老马识途,它是知道要把马上人驮往何处的。廷桓摸摸腰间,那把古剑就挂在那里。他竭力地想辨识周围的情况,是了,只有自己的这匹马的蹄声,谁也没有跟来,冥丁、钱侍卫还有梅痕,记得上一次下线时,他两人还在一匹马上,如今他们都去了哪里呢?
风声越来越小,马儿奔跑的速度并没有减弱。廷桓判断只有一种可能,刚才自己是在树林的边缘,现在已经进入大山腹地,林子的深处。虽然穿行在黑暗中,廷桓的大脑却如开了锅一样,这一次的上线将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应对呢?他又新奇又紧张,如今这舞象之身似有源源不断的精力,随时都想跳起来,飞起来忽然有声音传来,开始只是细弱棉丝,时断时续,渐渐尖锐如钢丝,锋利若亮刃,令鼓膜有刺痛穿透的恐惧。初始廷桓以为是有人在吹箫,后来发现完全不可能,这如利刃般欲杀人于无形的声调如何也是箫这种悠扬,婉转的乐器所不能吹出的。眼前的黑暗在廷桓稍有察觉时就已稀薄得如雾如烟,分秒间前方显现参天大树间的一条丈把宽的路,却是出奇的直溜,远远地能看见一片空地,分明空地上有人影晃动,在似晨光一样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里,能看到金属的闪亮,是刀剑。在廷桓还未及判断是敌是友时,眼前的提示框再一次出现:刺客已出现。廷桓甚至还不知道,如何使胯下的这匹马缓下速度,它仍兴致勃勃地向着熟悉的方向奔跑,怎么办?
那刺裂鼓膜的声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忽然到来的光明和越来越临近的危险揪起廷桓的心,让他无暇顾及那可怕的声调,不是不顾及就可以视而不见,在马上手足无措的他甚至都忘记勒紧手中的马缰,只是一味地缩紧身体,缩紧,似乎这样就可以抵抗马上到来的危险。然后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棵树的树杈上,竟然稳稳地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着红衣,衣袂飘飘的女子,她手里举着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葫芦样的东西,似乎刚刚离开嘴边,那俏丽的面上挂着狰狞的笑,是了,可以称作狰狞,她甚至冲着廷桓举了举手中的那个葫芦样的金属物件儿,毫无疑问,刚才那欲裂鼓膜的劲爆音调就是她吹出来的。只是,她身侧挂着一把剑更能吸引廷桓,那是和廷桓腰间的剑是一样的色泽,一样的式样,只是剑的把儿上多系着一条红色的丝绦,那丝绦甚至比红衣女子的衣服还有红艳,似乎是用刚刚流出体外,还带着体温的鲜血染就的。那女子坐的那棵树瞬间已经来到眼前,廷桓本想再仔细看一下那把剑是否真的跟自己的这把一样,那女子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空地已在眼前,慌乱的廷桓猛然手下使劲,马缰被突然勒紧,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手劲如今是多大的,那马儿忽然被这么地一勒,直接扬起两只前蹄,身体跟着竖起,廷桓暗暗叫苦,这要是摔下来伤不伤的先不说,掉到马蹄子底下,踩也得被踩掉半条命!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他忽然双腿一使劲就蹦上了马背,再借着马身的纵劲,直接就飞离了马背,落到两三丈外。也就是在同一时间,一只飞戟划着火花穿透空气插在了廷桓刚刚还坐在的马背那个位置上,竟然直接插透了马身,将马儿活活钉到了地上,那可怜的尤物发出的痛苦声音令人发指。那力道岂是凡间人所能做到的?廷桓没等站稳脚跟,就势就来了一个前空翻,躲到了一棵树后,果不其然,第二只飞戟直接又扎到了廷桓刚刚落地的位置,直没戟柄。廷桓借机四处环顾,却并没有看到飞戟之人,他心急如焚,下一戟会不会就会扎到自己脚边了呢?看不到敌人,自己又无处躲藏,这不很快就得玩完了咯?
偏偏这时的廷桓只是随手拔出了宝剑,站好身姿,忽然舞出一片剑花,护住自己的全身。猛听得惊天动地地一声“哐当”雷震,一只飞戟碎成了数段,又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出去,就听得不远处一声闷哼,随后就没有了声息。想是再次飞出的断戟竟然扎伤了飞戟之人,令其悄然退去了。廷桓将宝剑插回到腰间,赶到匍匐在地的马儿身边,见它仍在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早已奄奄一息。廷桓不无痛心地抚了抚马儿仍柔软温暖的马鬃,狠下心来,一掌击在其脖颈的要害处,马儿立时无了声息,颓然滑落在地。廷桓试着拔了拔那把戟,发现根本就是纹丝不动。他心里一阵沉重,这是一个拥有何等神力的对手啊。他起身正要离开,却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廷桓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无疑又是一个刺客,廷桓立时将手摸向腰间,那人却呵呵地笑着说:
“你不必费神,我并没有想伤害你,当然,如果我想动手,你怎么可能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廷桓听那笑声是不喜欢的,干涩里掺杂着让人汗毛竖起的冷飕飕的寒意,但他马上明白了这个人并不是敌人,起码现在不是。他缓缓转身面对那人,眼前站着的竟然是一个老妪,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还可以让人猜想到,当年她是多么的美丽。其余的,那可不是简单的皱纹,是真正的刀痕!是什么样狠心的人,什么样的快刀,以什么样的高超刀法,一刀刀砍在她的脸上,没有砍伤她的任何五官,只是像画地图样地划伤她的整张脸,甚至不让任何一条伤口上的肉翻起来,只是划过刀痕,见血,形成一片诡异的刀痕网,在一个曾经多么美丽的脸上,因为你看那双眼睛,湿润润若邻水的草地,每一个眼神都若风轻轻略过湖岸,长草依依,水纹涟涟,令人只想醉在那风情万种的湖边小舟里,晨醒不知何处
廷桓一下子呆住了,但看到那双鼓励的眼睛,他立刻收起了窘迫的神情恢复到常态的微笑,说:
“您别介意,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接着用那干涩嘶哑的声音充满笑意地说:
“你应该也能猜到,我不知遇到过多少张惊讶的脸,早已习以为常了。我这可怕的声音是不是也让你不愉快啊?”廷桓忽然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都透着善解人意,对自己更有一种百般的慈爱之感。廷桓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他轻笑着说:
“猛一见着您,是有点惊讶,细看下来,还能看出您当年的风情万种呢。”那女人笑:
“你的嘴巴可真甜,同样的话怎么我就听得这么舒服啊。没见你之前,我猜过多少回,你会是什么样子,想想那时候,你还那么小,就不能离开我的怀抱,我稍一放下你,你就会哭闹不止,一抱起你,你立刻就会笑,那笑容把我的心都融化了。只是姐姐说,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笑,你还认不出人来呢,只是感到舒服才会露出的表情而已。可我就是觉得,你就是冲着我微笑来着,你认得出我,依恋我的怀抱。那些日子,我就一直抱着你,累了就用床单把你绑在我胸前。”廷桓惊了,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和自己是这么亲近的关系!而自己对那时却是没有丁点儿记忆的!只是,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虽是第一次见她,却有莫名的百般的亲切感。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拉拉这个女人的手,跟她多说会话,即使自己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他还没想好,是先搭讪点什么呢?还是应该恭敬地鞠个躬呢?没有轮到他多考虑,那个女人先近前来,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说:
“上天有眼,让我的小猫咪躲过了一个个劫难,凭着自己的勇气和力量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好,你真的不知道,你离开我们的视线后的那一个个夜晚,我和姐姐是怎么渡过的。尤其是那一天,冥丁带回渤海郡国变的消息,听到那个遭天杀的坐上王位,下令杀绝老郡王的所有继承人,而你就在那一天失踪了的时候,姐姐当场就昏了过去,要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啊,你丢失的时候,你失而复回的时候,发现你被偷偷掉包的时候,甚至在你被送往那千里之外的时候,她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只有在那时,她才终于扛不住了那惊天霹雷,倒了下去”廷桓觉得自己应该像个陌生人听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一样地泪流满面,谁知心脏却疼的像被撕裂了一样,就像一个从小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十几年后才有了她的消息的孩子一样的悲喜交加。其实,自己就是那个孩子啊!桓小王爷从来没有母亲的概念,连自己出生在哪里,为什么会落到孤独长大的境地的缘由,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就是超叔和梅痕和他这么朝夕相处也从未讲过那段往事,他们似乎都很默契,他俩不讲,桓小王爷也不想去问。如今,这突然蹦出来的女人,自称是母亲的姐妹,是他小时候夜夜抱着他的最亲的人,忽然向他讲述起了那段他没有记忆的襁褓阶段,不是没有人管他,是生离死别,是有着天大的不情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