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恒神色平静,道:“颈椎断了,如同废人,日日夜夜的灼痛,哪里能好。”
“如此…”我便心安了。元烨唇角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又换上关切的语气道:“可要换个大夫。”
“不必了,左右不过是熬日子。你殿试准备得如何了。”元恒道。只说了这一小会话,便有些气喘起来。谁能想到,当年以一敌百的猛将,如今竟落到半身不遂的下场。
“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元烨应道。
“若你娘泉下有知…”看着酷似闻氏的这张脸,元恒叹道:“当初把你们带回来,也不知是对是错…”
自然是…错的!因为这个男人的错,贪恋美色强迫了他娘,又让他们置身虎穴却置之不理。
元烨的外祖闻裎乃是原太子太傅,德高望重,当年太子被诛杀,是他拼着一身老骨头,想要保全太孙,因此惹了当时的六皇子,当今的圣上不快,一怒之下将他外祖一家流放。
那时,他的母亲闻樱年仅十四,本是京城第一美人,被负责押解的元恒看中,趁着天灾泥石流,将人掳走,置于外室。
闻樱虽不谙世事,也是有骨气的,本想自裁,却被元恒哄骗闻樱,为了家人安好,便忍辱从了他。
后生下元烨同元清。虽是双子,但兄弟两人性格相差甚远,元烨性格外向,十分调皮,元清因出生时被闷了一下,身子骨不是很好,他的性子偏向闻樱,十分清雅,喜欢画画写字,不说话时,常被认为精致的小姑娘。
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但母亲迟迟不见家人音讯,起了疑心,郁结于心,在他们十岁那年,郁郁而终,元恒便将他们兄弟两接回了元府,而噩梦,就是那时候开始…
“请您好好保重身体。”因为我娘,死都不想见你。元烨催下眼帘,盖下他满心的憎恶。
元家上下共六口人,并下人三名,一套二进房子其实十分拥挤,茅厕和厨房设在一门中,二门是居所。
元家二老共占据了东西厢房,他们身边离不得人,便同下人住在了一起,正房给了元家大房。
元烨平时行踪不定,回来的时间十分少。于是东北边的耳房作为他的书房卧室,而西北边的耳房用来堆砌杂物。
元烨回了房间,屋里散发着一股久未居住的霉味,元烨毫不介意的掸掸身上的灰尘,关上房门。这宅子里的人,每个都自顾不暇,他的房间无人靠近。
元烨的卧室很窄小,只有一个顶天立地的木质大橱柜,他打开柜子,柜子的上半部分做了隔层,放置一些书籍和衣物被褥,下半部分是一张他专门定做的漆木围栏折叠床。
他将床搬出来,橱柜里便空出一个大位置,掀开橱柜下方木板,里面竟是一条密道。元烨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便有了荧光之亮,进了橱柜,阖上门,缓缓下了密道。密道约莫一人高,元烨将木板放下,狭窄阴暗的密道里让人感觉有些窒息。
元烨神情自若,如同闲庭信步,走了近半个时辰,路到了尽头,他才伸手往头顶上的石板敲了敲:“咚咚…咚咚咚…咚。”
石板打开,突然而来的光线让元烨不自觉的眯了眯眼,他爬出密道,入眼的是一间书房,一名白衣男子阖眼坐在案牍前,一头银丝用褐色发带随意束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带着一幅青铜面具,眉尖上挑,双目狭长,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
元烨将灯熄灭,双手一撑,上了地面。
白衣男子听到动静,将笔筒微微旋转,密道合了起来,不露一丝痕迹。
“舅父。”元烨不似在外人面前的眉目含笑,此时的他身旁萦绕着一股肃穆之气。
白衣男子睁开眼睛,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眼白,十分的幽暗诡异。“事情办的如何。”和嗜血恐怖的外表不同,他的声音清雅细致,身姿挺拔宛如修竹,道骨仙风,十分矛盾,看不出年龄。
“段昌明已伏诛,满门灭绝。鲁家村一百三十二口尸体已经收敛下葬。”元烨恭敬道。
“一百三十二口?”白衣男子的手指纤长,却瘦骨嶙峋,如同干枯的树枝在桌面上敲了敲。鲁家村,除了他,一共是一百三十五口人,少了三个…
“可是有误?连同婴孩一起算内,确实是一百三十二口。”元烨道。“当日在别院中,有名年约十五的少年自称是鲁家村人,当年与其妹妹逃过一劫。可要……”
“无碍。”罢了,能做到这份上,那人估计与他一般,已开启了禁书。若这是他的劫,领了便是,这也是他欠他们的,各凭本事吧。
若是三金此时在这,必然能认出,这名白衣男子就是当年偷看《天演神算》,后被沉入河底的吴昕!
但此时,他的名字不叫吴昕,而是元奎的谋士,当今皇帝信奉的道尊——无为子。
他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当年闻太傅的嫡亲孙子,元烨母亲的孪生哥哥——闻茗。当年流放途中,家人无一幸免,唯有他与妹妹活了下来。闻樱被元恒掳走,而他则是毁了容貌,落入悬崖,被鲁家村村长所救。
无为子择起一支狼毫,在研磨好的朱砂上沾了沾,却迟迟未能下笔。
鲁家村的破阵之术是他交出去的,《奇门异术》也是他派人去寻的,只是没想到那段昌明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没找到书竟灭了村子,杀良冒功,呵,当真…愚蠢啊…
无为子闭起眼睛,他看不到光,看不到人,却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魑魅魍魉。这便是学了《天演神算》的代价,他失去的不止是一双眼睛…
对元奎而言,段昌明是一枚棋子,可以用来保全自己;对晋国公而已,段昌明是一块试炼石,可以用来磨炼乐正鸣;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段昌明全家死绝,只是因为无为子想让他死,用来祭奠鲁家村的鬼魂罢了。
无为子存思运气,左手拈起中指,指尖朝上,嘴念口诀,落笔,游龙走蛇般画下一道玄妙的符。画毕,将笔头朝下,全神贯注于笔头,撞符纸三次。元烨不敢打断,神情肃然的看着无为子的一举一动,只觉得仿佛有种神力已依附到符上的威严感。
待到无为子将画好的符纸,提起绕过炉烟三次,取火烧化之后,灰烬宛如星辰分布,散落在案头上。
无为子倏然睁开眼睛,仿若透过灰烬看到星辰,启唇,如同天外来音。
“星宿无私,吉凶有准。今帝星黯淡,火、铃二煞星置于南北,将其压制;十四主星将出,破军、禄存、文曲、七杀、天机星象明朗,却无迎合帝星。南有星宿,打破运行束缚,化为异数。”
帝星乃天下大势,盛世之下,星光璀璨,主星呼应。如今帝星暗淡,被煞星直逼,主星另行轨道,呈被孤立之势,乃气数将尽之势,乱世将近。
按理说,若帝星陨落,紫薇星将起于北方皇城,但如今却见星宿在南方闪烁,大富大贵却又厄运当头,生死难辨,视为两极,堪称异数。最重要的是,其它主星竟有隐隐迎合之意……
“此次南行,可曾遇到什么奇人异事?”无为子衣袖微挥,案头灰烬一扫而尽。
“并无…”元烨回想了一下,不知为何,一张与元清年弱之时极为相近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之中,他不自觉问道:“舅父,我们可是还有什么亲人尚在…”
“你见到了何人?”无为子道。
“在段昌明别院中,确实遇到一女,与我容貌有几分相似。”元烨道。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然皮相只是表面,无为子知能让这外甥印象深刻的,必有其过人之处,便沉思一阵,道:“我父族一脉于二十年前尽数死于泥石流下,若论亲缘,母亲那边应尚有人在。那女孩儿年约几何?”
“约莫十二、三岁,听口音便是南方人士。”元烨答道。
“你外祖母正是出于南方一脉,早年有一堂姐往来比较亲密,因她家二子与我同你母亲是同日生,所以有些印象。若算起年龄,倒是对得上。”
这么说,那个女孩儿,极有可能是他的表妹了。不知为何,元烨的心柔软了一下。他虽有父兄,却似仇人。舅父与他是三年前方相会,对他有再造之恩,尊敬有余,亲密不足。而那个女孩儿,她既与他有血缘关系,又那么娇软无害,就宛如上天赐下,用来抚慰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若无其他事,外甥便先行告退了。”元烨知道每次推演过后,无为子都会元气大伤,不敢再多叨唠他。
“去吧。”无为子手搭在笔筒上,微微旋转,案头前方的地板打开一个一人可入的口子。
元烨跳了下去,待到密道阖上,无为子仿佛已经抽光了所有力气,他端坐的姿态变得有些佝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道无情,他便逆了这天又如何!